天界。
此时所有人正在做大婚的最后准备工作,宾客已经陆续入座,美酒佳肴被仙子们放入淙淙溪流中,在宾客面前旋转。
地面上的碎玉散发着幽幽明光,空气中闪烁着波光粼粼的细碎金粉。
一片大婚盛况。
作为这场典礼的新郎官,火凤已经被敬了不知道多少轮酒。将近黄昏的时候,他才终于找了个机会暂时躲出天枢殿。
作为众神议事的正殿,天枢殿立于孤峰,被浮云簇拥,集庄严、肃穆和恢弘于一身。
琉璃白玉的栏杆在圣光下波光粼粼。
他凭栏远眺,天界众生尽收眼底。
而这一切,在今天之后,都将变成他的。
他的。
借着醉意,火凤情不自禁地哼笑一声。
——天道好轮回,终于轮到让他来坐一坐神首的位置了。
青鸾那么优柔寡断,又是个女子,做了这么多年神首还不够?
婚后必须得让她退位让贤。
反正我是她丈夫,她怎么都得听我的。
他心想。
火凤越想越飘,越想越愉悦,仿佛下一秒他就要站在那至高的神位上,接受众神的叩拜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柔弱的女子的声音:“火凤殿下。”
霎时,火凤转过身去,脸色一变。
他环顾了一圈,见没什么人走动,这才压低了声音厉声道:“我不是让你这几天不要抛头露面吗?怎么这个时候来?”
“殿下……”女子柔弱无骨地半依偎在他身上,听上去楚楚可怜,“人家有孕了,都不能来看看您吗?”
说完,她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仰起头来,泪光涟涟地望着他。
火凤的脸色缓和不少,但还是道:“秋河,你明知道今天我要娶青鸾殿下,还敢来天枢殿——要是待会让殿下看到——”
闻言,她更是泫然欲泣,整个身体都依偎在他怀中:“妾身错了!妾身出生低微,只是想远远地看上一眼青鸾上神……”
“好了,你的出身还不配看她。”火凤语气微冷,“我知你委屈,但你也应该替我想想,今天青鸾殿下如果有半分差池,我们全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明白吗?”
“是……是妾身逾越了。”她低下头去,指尖微微攥紧了衣角。
火凤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报——火凤殿下——!”
来人是天兵中的传令仙官,火急火燎地向两人的位置跑过来,引得不少人侧目。
“赶紧走。”火凤紧紧盯着传令官,咬着牙对女子命令道。
女子也知道形势不对,不再多言,旋即隐入了高耸宫墙的阴影中。
“火、火凤殿下。”来人在他面前短暂行了一礼,语气急促,“魔界大规模叛乱,琉璃台的防线已经崩溃!玄武殿下请求面见青鸾上神!”
火凤脸色骤然一变:“你说什么?!魔界叛乱?——现在?!”
“正是。请您赶紧暂停大婚流程,请青鸾上神出面主持防线部署!事不宜迟!”传令员厉声道。
“殿下她现在不方便面见。”火凤冷冷道。
毕竟已经被封印了一身神力,谁知道真把她放出来会发生什么。
传令员却丝毫不领情,抬头直视火凤:“恕属下直言,您似乎没有资格帮殿下决定方不方便见。”
“我……”火凤结结实实被噎了一句,半晌才说,“有人看清楚他们的头领是谁吗?”
“回殿下,没看清楚,但似乎是刚刚篡位的魔界新尊主。”
“我知道了,先让玄武再撑一会,我去请示青鸾殿下。”说罢,火凤掩饰住刚才的窘态,重新抬直了身子,离开了天枢殿。
……
“吱呀——”
火凤用法力解了青鸾殿的封禁印,抬手推开沉重的雕花正门。
昔日热闹的圣殿内冷冷清清,没有任何侍女来迎接,只有凉风扫过落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
他收回目光,不甚熟悉地绕过庭院连廊,最后在洛瑶的寝居外止住脚步。
“殿下?”他用不大的音量询问道。
没有回应。
但他的神力已经感知到了洛瑶的存在。
一个难以忽视的、远高于他的存在。
“殿下,”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放在门上,“我进来了。”
门开了。
洛瑶确实在里面,却不像他想的那样,因为失去了神力而歇斯底里。
她半倚在镂空窗边的躺椅上,身穿柔软的拖地薄纱,垂眸认真读着一本古籍,长睫微微垂着,清雅无双。
听到火凤进来,她连眼都不抬,淡淡开口:“终于坐不住了?”
“坐不住什么?”火凤微微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摆放婚服的托盘被搁在离她很远的位置,而她本人没有任何要穿的意思。
“这些天没有我,朝中一片混乱吧。”洛瑶还是没有看他,只是对着书页轻轻笑了一声,“处理这些……琐事,希望没让火凤殿下太累,嗯?”
她的笑中带着毫不在意的怜悯。
火凤有点被她的语气激怒了。
他本想看到她绝望而痛苦的一面,如果真的是那样,他并不介意扮演一个救美的英雄,好满足一下他可怜的虚荣心。
可现实是,洛瑶根本就不在乎。
不在乎神力的封印,不在乎他背地里的小动作,也不在乎这场所谓的婚姻。
“那真是劳您挂心了。您的那几个追随者确实不太听话,所以我用点手段让他们听话。”
他好似温柔地弯下腰,“您想听吗?”
“如果你指的是把司音暂时支走、谭昙关起来这种小儿科的手段,”洛瑶似笑非笑道,“大可不必。”
火凤脸色微微一变,但没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明摆着她不会说实话。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问题,火凤殿下。”洛瑶终于放下书,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微微弯唇。
“什么?”火凤有种不好的预感。
洛瑶笑道:“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对你产生类似爱的感情,你爱的也只是我的容貌和我的身份……所以,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自欺欺人呢?”
“还是说,你在急着向某些人证明,你比她要厉害?”
她站起身来,注视着火凤越来越惊愕的神色,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是商眠吧。”
切中肯綮。
火凤完全说不出一个字,脸色差到了极致。
“你嫉妒她,不是吗?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一种证明,一个工具,就好像如果我能反过来嫁给你,你就比我家阿眠要高上不少似的,是吗?”洛瑶语调温柔。
“……”
火凤的眼睛眯了起来,语气很缓,“殿下,请您慎言。”
——如果是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不是洛瑶的人,敢在他面前用这种语气说这种话,他会让这个人从此在天界消失。
但哪怕这个人是洛瑶……
说出这些,也不能是全无代价的。
于是他慢慢走到那件婚服前,边拿起那些琳琅发饰,边缓缓说道:“其实今天来,本来是有件更重要的事。但我想了想,还是大婚结束后再说比较好。”
“您是神首,您说的我不反驳,但您说了这么多,”他笑了笑,“不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吗?”
“时辰快到了,殿下不换婚服么。”
他回过头,对洛瑶欠了欠身,“我可是都已经……迫不及待了。”
这次轮到了洛瑶面色漠然。
“我要是不呢。”她平静道。
“那你的商眠永远别想从血海爬出来。”他微笑着接道。
“……”
洛瑶面色不改,但长睫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你们本来就没想让她从血海出来。”半晌,她才讽刺地笑笑。
“可能是,可能不是。主要不还是看尊上吗。”终于感觉到谈话的主动权回到自己手中,火凤的语气愉悦不少,“但问题是,这个明摆着的陷阱,殿下愿不愿意跳呢?”
陷阱在阳光下,不做一点修饰。
可就像商眠明知道什么晋升上神全是空谈,还是为她下了魔界一样。
她也不能拿商眠来赌任何一丝可能。
哪怕只有一丝。
火凤看出她的一丝犹豫,心下狂喜,继续步步紧逼:“说实在的,殿下,我对我这个妹妹没恨到那个地步——如果您愿意把大婚的流程走完,我保证此后与您相敬如宾,并且立刻放商眠回来,只要她不对我构成威胁,我可以无视她的存在。”
“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相信我一次,真的就这么难吗?”
洛瑶沉默了很久。
黄昏的光影在没有点灯的寝居内游弋,一分一秒,堆在她心中摇摇欲坠的天平上。
诞生千年的时候,尊上为了磨砺她,让她下血海看过一次。
鲜血汹涌,弱肉强食。
没有任何秩序和规则可言。
以至她在今后的几千年里,都对血海心有余悸,从不踏足。
她的阿眠不能待在那种地方。
她的阿眠要回来。
为此,她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可以。”最终她淡淡道,“但我要你以神族的身份起誓。如果不遵守,上三界将没有你容身的地方。”
神族的誓言是神圣的、牢不可破的。
火凤的脸色变了几变,但想让洛瑶点头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我发誓。”
于是他说出了这句,让他千年后悔不当初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