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瑶在佛堂前跪了三天三夜,商眠也陪了她三天三夜。
这期间,无数人前来劝过她,包括碧霞仙首。但洛瑶只是谢过,然后我行我素。
商眠知道,她在等佛的旨意降下。
只有听到这个结果,她才有可能起身。
第三日,雷电轰鸣,风雨交加。
洛瑶手中捻着一串佛珠,不知转过了几千遍,在雨幕中微微低着头,墨发散落,就像一尊圣美的神像。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如果尊上不发话,你是要在这里跪到天荒地老吗?”来人语调中带着惯常的凉薄。
洛瑶转佛珠的指尖一停,却没回头:“不会。”
司音顿了顿,就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轻叹了口气:“既然不会,那就回来吧。好不好?”
“我是说,尊上不会不发话。”洛瑶淡淡解释了一句,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示弱和央求,“再等等,快了。”
司音执剑的手指收紧。
“你要怎么让祂发话?谭昙捅出来的漏子,你有什么义务帮她补?”她就像忍无可忍了似的,猛地扬起音量,“青鸾上神、众神之首,如果身边人犯的每一个错你都要去扛,早晚有一天,你会失去现在的一切——!”
最后一句话终于让洛瑶回过头来。
“我不在乎。”她淡淡笑了一下。
闻言,司音的神情逐渐转为难以置信和迷茫,商眠也眸光一动,深深望着她的侧脸。
洛瑶从来都是温柔的,却也是淡淡的,总让人觉得她有些超脱这个世界。
一开始她以为那叫神性,后来她才知道,那只是因为洛瑶被人捧在高台上太久,是一种看尽了众生明灭、万类争渡后的百无聊赖。
高台上是热闹的,也是寂寞的。
她周围围绕着很多人,她也永远在踽踽独行。
洛瑶从司音身上收回目光,抬眸看了一眼长阶的尽头,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指尖轻轻一捻。
一根衔玉的凤凰发簪由虚变实,出现在她两指之间,上面隐隐带着一道虚影。
“我佛慈悲,赐我殊荣。”她平静地对苍穹说,“今天花神犯下大错,都算是我御下不严,要罚也是可以的,有什么罪我都替她受着。”
“——但我若是撑不下去,后果大概相当严重,”她无声莞尔,“还请尊上立下决断。”
先是一阵寂静。
但洛瑶表情不变,就像在这场博弈中早已稳操胜券了一般,又重复一遍:“请尊上立下决断。”
就像无声的威胁。
她的底气并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十几秒后,佛堂之上的九霄祥云忽然金光大增,一道照彻天界的佛光从苍穹中骤然落下,正落在佛堂前的长阶顶上。
很快,接连三日毫无动静的佛堂逐渐传出念诵声,身披袈裟的僧人们缓缓走出佛堂,分列两旁,一名手持经轮的高僧一步步走下长阶,向洛瑶施了一礼:“神首。”
“长老。”洛瑶回礼。
“神首心念坚定,意志顽强,三日之期已到,我佛念您意诚心正,特赦花神。”
洛瑶唇边露出一个略显讥讽的笑,敛眸道:“青鸾拜谢。”
高僧继续道:“然韦陀作为散仙,亵渎神族在前,知错不改在后,怕是要着重处理。神首,您看应当如何处置?”
“派遣到西方佛国苦修,功力若无大成不得回天界。”洛瑶早有预料地回答道。
“遵神首令。”
“长老,我还有一事相求。”
老者微微施了一礼:“请说。”
“花神年幼,本来就不适合身居高位,请尊上还是收了她的神位吧。”
话音一落,司音惊愕地抬头看着她。
——洛瑶在这里跪了三天三夜,不就是用来保谭昙的神位的吗?
这什么意思?
“殿下跪在这里,保的是花神的命。因为花神太愚蠢,居然恼羞成怒用了花魂阵,”
商眠瞥她一眼,就像洞悉了她的想法似的,淡淡说,“保住命之后,再去掉她的神位,以平众怒,也算是给尊上一个台阶下了。”
司音下意识就点头想“喔!”一声,但嘴张了一半才想起来给她解释的人是谁,立马恢复高贵矜冷的状态,微微偏头:“在理。”
结果就听商眠轻声笑了出来。
司音:“………”
“其实我很欣赏你,司音上神,”商眠微微一笑,“殿下需要的是我们所有人,所以最好不要再内讧了,对吗?”
司音满脸高贵地伸出手:“或许吧。”
*
花神的事情平息,天界又换来了一段时间的和平。
早在洛瑶登上神首之位的时候,天界的势力就已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代表现存最高神权的洛瑶阵营,和代表旧日神权的凤凰九子阵营。
前者羽翼未丰,后者却因为继承了凤凰的意志,天地间追随者众多。
火凤分庭抗礼不是一次两次。
然而以商眠的倒戈为界限,很快凤凰第九子君玄也公开站队,凤凰九子一下子成了六子——更何况其中金凤、蓝鸾、孔雀其实都属于中立阵营,局势一下子就明朗了起来。
“所以,这就是火凤为啥天天盯着你看?”一道女孩子的虚影问道。
“应该……还有其他原因。”洛瑶干巴巴地说。
女孩锲而不舍地追问:“什么原因?”
正当洛瑶在想怎么岔开话题的时候,一双白皙的手从后面绕上她肩头,语气带笑:“就是一些作死的原因啊。”
听到她的声音,洛瑶一下子松了口气。
商眠含笑与她对视一眼,瞬间会意,对那道虚影说:“易安,替殿下去看看花神。”
“喔。”
易安不情不愿地迈着小腿,从窗口翻了出去。
——这件事还得从三个月前讲起。
自从那天从佛堂前回来,洛瑶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这根簪子里的玉灵就是那时候显现的。
好巧不巧,当时不该在的人全都在:
来探望洛瑶的谭昙、来探望洛瑶的司音,以及来探望洛瑶的君玄。
于是五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看见那根簪子逐渐幻化出一道小小的人影,一张嘴就破口大骂:“嚎嚎嚎,就知道嚎!吵到我睡觉了你们这群坏人!”
司音宕机。
谭昙宕机。
君玄虽然没宕机,但眉毛都快挑进头发里了。
洛瑶是几个人里面表现最正常的,看了小人一眼说:“噢,忘了告诉你们,这块玉是有灵的,我戴的时间久了就会化形。”
几个人听了都啧啧称奇。毕竟动物啊剑啊什么的化形的多,玉灵还真是第一次见。
司音来了兴趣:“你叫什么?”
她本意是想给这小人儿起个名字的,不料她却回答得很迅速:“易安。”
听到这个名字,洛瑶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在场却没有一个人发现。
司音满脸问号:“……不是,一块玉还会自己起名字?”
“总比你起的好听。”谭昙因为前一阵的事,心情一直不好,说起话来也冲。
“……”
司音拼了命地忍,在脑子里过了无数次“谭昙现在是高需求宝宝”,才堪堪忍住了怼回去的冲动。
“我倒觉得易安姑娘很可爱,”君玄从旁笑道,“殿下若是喜欢,留着也算解闷儿啊。”
一语成谶。
只是主语和宾语得对调一下。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洛瑶房间里天天鸡飞狗跳,易安整个人只有一个巴掌那么高,可谓是先天拆家圣体——终于在一次她把司音的脸画成一个王八之后,司音气得把她揍回了一根簪子,这才消停了不少。
洛瑶倒是永远纵容,还教了她许多东西。不过用司音的话来说,这就是洛瑶喜欢养小孩的短暂新鲜期。
“她是真能闹腾。”商眠目送着小短腿离开视野,笑叹了口气,坐在了洛瑶身边。
洛瑶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把头枕在了商眠肩上,眼睛半阖:“一直天真,也不失为一种好事。”
商眠忽然垂眸看着她:“姐姐。”
“嗯?”
“你是不是有心事?”
洛瑶顿了顿:“为什么有?”
“姐姐,你跟我说实话吧,”商眠极为认真地说,“自从易安化形你就心事重重的,是她的原因吗?”
洛瑶抬起头来,不答反问道:“阿眠,如果有一件事情,你做的时候坚信自己无比正确,后来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你会怎么做?”
商眠想了想,说:“或许这个选择很难,但既然已经知道错误,哪怕山穷水尽,也是要试一下的。”
“嗯,”洛瑶闻言莞尔,“听你的。”
两人又靠在一起说了会儿话,一阵轻轻的铃声响起,若兰从纱帘后走了过来:“殿下,有从须弥山的急令。”
洛瑶一顿:“具体说什么?”
“回殿下,只说让雪凰殿下立即前往佛堂,其他的一概不知……”
若兰觑见洛瑶的脸色,连忙找补道:“或许有可能是要正式册封上神?”
洛瑶蹙眉摇了摇头:“册封上神会有专门的仙官过来走流程,这十有八|九——”
“没事的,”商眠没让她把最后几个字说出来,笑着安抚道,“我会回来的,很快。”
……
商眠没有回来。
传说那日,真佛在莲台上降下一念,于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了那一指禅意。
“雪凰战功显赫,佛垂怜她半魔之身,派遣其下魔界血海苦修。”
“洗去一身魔骨之际,即册封上神,位列云首,比肩日月。”
天界的每一本史书都是这么记载的。
然而,那天的动荡混乱,只有私闯佛堂、神力被封的洛瑶才知道。
众生皆苦,有情皆孽。
回首她才蓦然发现,原来这茫茫世间,连一对相爱之人,都容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