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识命侯府出来,谢行溪脚尖忽然转了个向。刚刚和裴稷的对话,比冷风还令人清醒,索性再去问些事情。
——“没想到这里还能遇到‘清风’的弟子,不愧是当世武林第一。”
那位蛇头的话语,谢行溪越想越惊心。如果自己那个混混师父真的是绝世高手,为何落到如此境地?又为何要收自己为徒?自己又是谁的棋子?
那个老头自称“醉不倒翁”,凡是问他东指定答西,问他真名他就给你讲情伤,问他过往就感叹“好酒!好酒!”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谢行溪年仅八岁,正是争强好胜、嫉恶如仇的年龄。和丰侯刚把他带回王府,却又正还在随先帝处理零零散散的战乱,对他有求必应百般宠溺,但不准他离开盛京。谢行溪的性格哪能静下来,常常房门一关就从后院翻出去——有时去街市,有时去城楼。
有一日,谢行溪嚼着炸串顺着墙根溜达,遇上了一个面容普通的老头,本来只是寻常擦肩而过,那老头却猛地眼放精光,枯手直直摸遍谢行溪脸颊——谢行溪吓得炸串掉地掉头就跑。
老头不依不饶,激动大喊:“小子!你父亲是谁!”
谢行溪跑的更快了。
不出十步,老头就把小谢行溪拎了起来,谢行溪急中生智,大叫:“来人啊!有人要对和丰侯世子行凶!谁把他拿下本世子重重有赏!”
老头环顾四周,嗤笑了一声,纵步跃起,在寥寥几人惊奇目光中消失了。
少顷,老头把谢行溪稳稳放在侯府门口,双眼发亮:“小子,来当我徒弟?江湖第一,如假包换。”
谢行溪掉头跑进侯府。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怪老头都在侯府附近蹲点,总是能逮着四下无人的时机,带着一堆零嘴玩具出现在谢行溪面前,主题永远是“小子快拜我为师”。
也许是怪老头展示的武功实在是太过帅气潇洒,两个月之后,谢行溪终于倒戈了,吃着人家的东西,扭扭捏捏叫了声:“师父。”
从那时开始,老头子是他的师父了。他什么都教,武功、兵法、处事准则、江湖异闻、皇城八卦。谢行溪后来由衷的折服了——听怪老头上课比听私塾先生上课有趣多了!
哦,虽然上课地点从青楼到废院都有。
清风剑法是那人教的,不动声色是那人教的,纨绔蛰伏也是那人教的,弹指一挥间,师徒已十年。
再次细品这段回忆,除了怀恋与快乐,谢行溪咂摸出了一点异样:师父想收他为徒是在摸了一下他的脸之后。
——而不久之前,闻远发现他二人带着假面具,认出真身份,也是在摸了一下脸之后。
思绪纷繁,谢行溪推开了翠香楼特殊小厢的门,师父独自一人,歪歪斜斜瘫在榻上,几个酒壶散乱身旁。谢行溪自顾自走到师父对面,随意坐在地上。
榻上老头眼睛睁开一条缝,撇撇嘴:“没带酒没带肉,你来干嘛?”
“清风。”谢行溪不和他绕弯子,单刀直入,“这是你真名吗?师父。”
面容普通的老头子嘴扁了下,垂在榻外的腿冷不丁踹起一个酒瓶,飞向谢行溪面门。
谢行溪习惯了他的突然发难,侧身躲过。下一瞬,老头子站到了他面前,用力拍了他脑袋一巴掌:“没大没小,乱叫什么。”
“所以是不是啊,师父!”谢行溪捂住脑门,嘶嘶抽气。
老头一撩衣摆,施施然坐下,摇头晃脑答到:“当然不是。”
这看起来诚恳坦荡的样子,谢行溪知道自家师父又要抵死不认了,正不死心想多说几句,忽然厢门被刷的推开!
谢行溪和师父同时拔剑而起,眼神锐利,望向门口……一个正在激动扑来的双成,和一个生不如死脸的闻远?
“醉不倒翁先生——想我没!”双成笑眯眯扑向老头,老头子随手把剑丢到地上,哈哈大笑搂住双成。双成抱完这一个,又扑向谢行溪:“行溪哥哥!”
老头子松开双成,脚尖挑起地上长剑,在手中掂了掂,忽然眼中精光一闪,甩了个剑花攻向闻远。
闻远换了个步子,矮身错过剑锋,随即抽出佩剑,带着剑鞘摆出了防守招式。剑鞘与剑刃相撞,发出长长的牙酸声音,守住一式后,闻远欲挽剑荡开对方。老头嘿嘿一笑,剑柄顺势收回,快速指向对面咽喉,趁对方收剑回防时,大开大合,挑掉剑鞘,嚷嚷:“杜骑驴的徒弟,拿你的剑刃尽管攻上来!”
屋内双成和谢行溪探出头看热闹,双成把从楼下带的瓜子从兜里掏了出来。
屋外两人有意避开小厢往外缠斗而去,剑意酣畅。打至扶栏处,闻远一手勾住栏杆,剑光假意闪过对方面门,实则借着栏杆发力,脚面踹向对方下颌。谁料,老头躲也不躲第一剑,等着对方踹过来,直接搂住脚弯将对方掀翻到楼下去了。
屋内双成和谢行溪零零散散鼓了鼓掌。
老头得意洋洋从栏杆探出头去:“小子!杜骑驴这招我早就见识过……嘿哟!”
闻远勾着栏杆的手并未松开,被掀翻之后又发力荡了上来,踹向老头探出来的脸。老头“啊哟啊哟”躲开了。
江湖过招,点到即止,两人都收了架势。闻远恭恭敬敬跟在老头身后回了包厢内,手上还在微微哆嗦。
老头捞起厢房地面的剑鞘:“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几岁?”
“闻远,听闻的闻,远方的远。虚岁十七了。”闻远回味着刚刚那几式,没忍住问道,“前辈用的剑法,闻远不曾见过,敢问前辈名讳是?”
“十道剑宗,陈风清。”陈风清收剑入鞘,寒铁相撞,鸣声清脆。
赵王殿内,烛火重重。
姜寒跪地行礼,赵王虚扶了一下,表示免礼。姜寒仍然跪地:“姜寒无能,尚未找到双成。已经安排了探子去各大旅店、歌楼打探,一旦发现,立刻带回,将她留在盛京恐生事端。。”
赵王颔首,摸着扶手上的珠子:“国相大人已经在我们手里了,小丫头片子就随她去吧。行刺天子的谋逆之徒呢?”
“已经尽数被沉昭司收押,”姜寒眼神暗了暗,“谢少渡动作的确很快,但属下没有料到镇西将军府的闻远也参与其中。这次竟然让他们在三日内抓到了全部刺客,是属下考虑不周。”
烛光闪动,赵王缓缓走下台阶,华服曳地,路过姜寒时,俯身笑道:“这棋局不还是在你的掌中吗,照雨?”
花满楼二楼小厢,地上又多了几个酒壶。
“那杜、杜骑驴,上次和他交手还是二十多年前了,我就一招,啪!那小子就是我手下败将了。”陈风清喝得高兴,开始吹嘘自己的盖世武功,“二十年前!我可是天下第一!”
平素大将军府家规森严,闻远少有饮酒,今天两杯下去便有些飘飘然了:“前辈,我师父,我师父不叫杜骑驴,叫杜回。”
“嘿,”陈风清凑到闻远面前,“他每次见我,都是骑驴来的,那那不叫杜骑驴叫什么?那驴子拉的粪球可多,还啃过我衣服。”
闻远迷迷糊糊点头连连称是。陈风清高高兴兴伸手弹了下闻远脑门:“你小子根骨卓绝,假以时日,必能在江湖有一席之地。你拜了那杜骑驴门下,倒也不错。要是十年前我遇上你小子,就收你为徒了,可惜晚喽!为时已晚喽!”
一片酒壶里,躺着谢行溪。谢行溪盖着眼睛,懒懒发问:“师父,你真叫陈风清?那我刚刚问你你怎么否认我?”
陈风清也躺倒在地,长叹:“你问我叫不叫‘清风’,那自然不是,我叫陈风清啊。”
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谢行溪自知说不过这老头,索性闭目养神。闻远愣了会儿神,忽然想起:“我师父从前和我提起过一个人,叫醉不倒翁,是说的您吗?”
“哦?你师父怎么夸我的?身姿卓绝还是剑法无双?”
“他说你赌钱爱耍无赖出老千,比武前喜欢揪他的驴子尾巴。赊账买酒喝,至今还欠他三两银子六个铜板。”
躺在地上的谢行溪笑出了声。陈风清脸上有点挂不住,咂咂嘴,在自己身上上下摸索,又从徒弟身上摸了二两银子,总共五两银子六个铜板,拢在手递给闻远:“西边大漠太远了,你帮我还他去,多的那二两你给他说是老价钱,让他看着办。”
闻远“哦”了声,揣进怀里。
这回轮到双成发问了,也不知道是在问谁:“如果真的是赵王要谋反的话,那我爹肯定是知道了什么内幕,想要汇报皇上。如今皇城大乱,他是尚在蛰伏,还是早已殒命?”
没人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双成也不在意答案,继续盯着酒壶看:“那我是应该躲在盛京,还是回到鼓城呢?我爹孤家寡人,平日也没有什么亲戚往来,我在盛京一个人无以立足。回到鼓城,那说不定我就是赵王眼中叛臣之女,刚踏进城门脑袋就丢了。鼓城的旧势力能庇护我吗?”
虽然谢行溪心里不愿意承认,但是如果叛乱开始,姜寒可能真的是最能庇护双成的人,既有权势,亦有婚约。自己和裴稷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盛京人吃人的,指不定哪天满门抄斩,更何况双成留在侯府于情于礼都不适合。谢行溪想不出所以然来,双成脑门已经碰到桌子上了。
闻远看到身旁双成抱着酒壶睡着了,起身去楼下要一床被子。屋内,剩下睡着的双成和师徒二人,谢行溪先开了口:“师父,为什么这个时候愿意说出真名了。”
“时候到了。”陈风清是这样回答的。
谢行溪莫名有一些委屈:“‘清风剑法’‘十道剑宗’,你都没有对我讲过。”
“都是……都是不存在的东西了。如果日后有人对你说‘清风拂叶,白月惊蝉’,那他就是你的师父。”
谢行溪翻了个身:“师父,你真正的剑铭是什么?”
这一次,陈风清倒没有推三阻四绕开话题了,他回答:“拂叶。”这个剑铭太久没有见到,此刻从嘴里说出来竟然无比陌生。
“那白月是谁呢?”谢行溪紧接着发问,这一次没有得到回答。
楼下忽然传来破门而入、兵刃相接的声音。师徒两人同时起身,谢行溪还是不依不饶问着:“你为什么收我和北林为徒?我是谁?”
陈风清没有吭声,目光清明,往楼下跃去,一剑荡开闻远面前的几人:“大晚上扰民,真没修养。”
姜寒不慌不忙踱进门,踢开地上的碎木渣子,神色冷淡:“叨扰之处,还请海涵。奉赵王令,接双姑娘回府。”
“夜色已深,双姑娘已经睡下了,姜公子不如明早再来。”如此兴师动众有备而来,双成行踪肯定暴露了,只能看看能否拖延片刻……谢行溪有一搭没一搭敲着身侧佩剑。
这简直让姜寒微微气笑了:“不在府上休息,在这种地方?一处……青楼?和几个不成体统的轻浮男子一起?”
一句话把三个“不成体统的轻浮男子”齐齐噎住,姜寒不多废话,直接对着二楼扬声道:“阿成,我来接你了!”
二楼没有任何动静。姜寒又温声道:“国相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正准备回府,就在外面马车等你一道呢。”
在后来无数午夜梦回时,闻远总是梦见双成始终没有搭理姜寒,或者自己掀开了国相马车的帘子,总是梦见后面的事情,走向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可惜,那终究只是黄粱美梦。
静了片刻,二楼露出了双成的身影。谢行溪回头望向双成,双成目光游移了一下,最终还是微微摇头表示不用担心,走下楼来。
终于平安接到双成,姜寒舒了一口气,带着她去看国相的马车,轻声说:“国相大人只说让你尽快回府,没有具体说明,可能是有什么紧急事情不便透露。待会你去看国相小声些,这几天太累,国相他已经睡着了。”姜寒微微撩开马车帘子,双成果然看见自家爹爹睡熟了,轻手轻脚离开,准备到自己马车去。
“阿成,此人不可信!”也许是借着酒劲,闻远忽然喊了双成一声。
姜寒将双成扶上马车,微微回头,只是发问:“这位小公子,请问你又如何可信呢?”
是啊,我是谁呢。闻远忽然就愣住了。自己只是几面之缘的将军府小公子,而对方是曦乐郡主之子、十五年青梅竹马。那些传唱甚广的折子戏中的内容忽然压上心头,闻远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马车驶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