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的时候,谢玉珍将堂前燕大门锁上不再接待客人了。一则过年时候人都团圆了,基本不怎么会到外面吃饭,堂前燕迎不了多少客人;二则现在天气冻得人受不了,烧热水洗碗筷未免太过奢侈,不若来年开张前请个洗碗的大娘。
三则她也要回家里去休息一段时间,这两个月油蛤早已卖完了,也空下来时间让食客习惯一下。
谢玉珍掂量沉甸甸的铜钱箱子,脸上露出笑容来,她将钱箱放到木车上,将跑远的呜云唤回来,呜云脖子上挂着用彩线编成的粗链,胸前挂着一块特别大的鱼石,神气的很。这块鱼石还是前几天做鱼片锅子的时候从一只六七斤重的青鱼身子里掏出来的,磨光滑之后就给呜云挂着保平安。
呜云长得快,不过月余功夫,已经快有谢玉珍小腿高了,只是格外地圆滚,除非熟练的猎人,任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灰狼。
家里还有熏好的熏肉,她得回去将其好好“利用”起来,蒜苗炒熏肉、花生熏肉砂锅稻饭还有熏肉臊子。想想幸福感就油然而生。
往年总是想着攒钱攒钱,从来没过过一次富足的年,现在却不想了,钱是赚出来的,不是攒出来的。
更何况在什么上面省钱不行,要在吃喝上省?
民以食为天。
回家的路上迎面碰上了卖肉的杀猪匠的娘子,两人早已经熟悉了,见面便打起招呼。
“谢掌柜妆安。”杀猪匠娘子笑起来眼角有三条细纹,给她平添了几分和煦的气质,“谢掌柜这是要回去过节了吗?”
“何娘子妆安。”谢玉珍笑,“几日不见,何娘子气色更胜以前了。年关将至,我家在书塾的弟弟也要回家了,到时候还要祭拜祖母亲人,索性便将堂前燕关几日。省的来回麻烦。”
“这样也好。”何娘子点头,“年节正是杀年猪的时候,我家那个冤家到时肯定忙,到时候若有什么也不好看顾,我家那位便差我遇见你便问一句,年节时可要为谢掌柜留块前腿好肉?”
杀猪匠往往能最快买到猪肉,何况是自家的猪,所以不妨卖老主顾一个好。
“谢何娘子惦念,你便是不说我也是要说的。”谢玉珍想起来,开口说道,“前腿肉能留便留,若有价格更高的,卖给别人也无妨,不是虚话,只是得给我留个猪头祭奠祖先。”
猪头可不值钱,都是那些穷苦的单身粗人爱买,只是说祭奠祖先,何娘子便明白了。她眼神中表露出怜爱,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那我便走了,谢掌柜路上注意安全。”何娘子作别。
“慢走。”呜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用脑袋一直拱谢玉珍的腿弯,发出呜呜的声音,“知道了知道了,怎的如此性急,也不知是像谁。”
她轻轻用脚把呜云推开。
谢玉珍将推车放到一边,拿出钥匙正准备开门,却听到屋内传来细微的声响。
她凑到门边,凝神仔细听,貌似有两道不同的男声,隔得远了些,说的话只听得见只字片语,只能听到宗族、小娘皮等字眼。
抱起呜云,谢玉珍捏住呜云的嘴套,脚步轻轻地退下去,转而去隔壁敲了张娘子的门。
“珍娘回来了?”张娘子笑盈盈地,正想把谢玉珍拉到门里去,却见她神色不太对,问道,“这是怎么了?眉头都蹙一起了。”
“我屋子里有男人,不止一个。”谢玉珍再沉静沉稳在长辈面前也不过是一个刚及笄没两年的小姑娘,在张娘子眼里,珍娘的脸色都煞白地像洁白的雪花了,“只听见‘宗族’这个词眼,只怕是谢家哪个落魄了的旁支,本不该惊扰娘子,只是我一弱女子体魄终究不比两三男子,便也只好惊扰娘子,娘子见谅。”
谢玉珍行了一礼。
“好姑娘,”张娘子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这算什么麻烦事?你来这里,算是顶聪明的做法,且不说贞洁舆言,只一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学好这句,便可受益终身了。”
张娘子唤上后院练剑的张大郎,拿起门边碗口粗的大棍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头。
谢玉珍愣了一瞬,连忙跟了上去,张大郎和他妻子跟在一边,大郎娘子手上也拿着一把菜刀,小声对谢玉珍说道:“婆母以前是屠户出身,年轻时候大棍舞的虎虎生风,现在已经不比当年了。谢家妹妹,你且看着,那些男人可要没脸面了。”
大郎娘子是张娘子在娘家那边精挑细选的儿媳,是张大郎的表妹,两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谢玉珍若有所思地点头,上前轻轻打开了锁。
开阵的是张大郎,他将三个女眷护在身后,却被张娘子一脸嫌弃地推开。
院中一高胖有胡须、一矮瘦男子坐在石墩子边吃酒,喝的是她酿的青梅酒,吃的是她菜洼里的小葱和她做了几个月的熏肉,地里之前种的菘菜被踩地乱七八糟,两人见进来的是个老妇人和男子,互相推搡着起身,醉醺醺地走到张大娘子身前,一脸怪笑。
谢玉珍身为厨子,嗅觉灵敏,他们刚靠近边由远到近闻到一股醉鬼的臭味儿,不由得右手捂上鼻子。
一听见两人怪笑,三个年轻人一齐怒了。
“不知二位是何许人也,大门的铁锁还是完好的,变戏法似的出现在院中,难不成是什么天外来客?”谢玉珍故作疑惑,“还是什么精怪?是梁上君子?”
大郎的娘子缺根筋,问道:“话本里哪有如此丑陋的精怪?”
这番话无意伤人,却着实伤了某两位的小心脏。仿佛下一秒就要怒发冲冠。
“那估计就是梁上君子了。”张大娘子粗棍猛地甩到两人腿弯出,两人登时跪在地上,表情扭曲,如同涨紫的菜花虫。
“儿子,捆起来报官。”张娘子说道,谢玉珍连忙从外面的灶台边找到麻绳,递给张大郎。张大郎体格粗壮和李香君有的一比,是春秋标准的儒生。很快速便将这两个酒囊饭袋捆的结结实实。
“这个宅子是我们谢家的,按照宗族道理,理应归属我们谢家的男人,和你们两个野种有什么关系?”高胖的男人叫嚣说道,声量之壮,身躯之渺。
“就是,你们有什么资格捆我们兄弟?就算闹到官府,也是我们有理!”另一个男人轻蔑地看向他们,“你就是谢韫那个老娼妇?就这些年,你就生了这几个野种?”
看到菜地被毁,谢玉珍并未生气,看到酒肉被偷,她内心也只有些许波动。
“你敢辱我祖母?”谢玉珍躲过张大郎妻子手中的刀,狠狠劈了下去,几秒之间便将两人的发冠削了下来。
她的手腕也被突然之间的反作用力狠狠震伤,但她浑然不曾感受到痛意,两人吓得脾胆欲裂。
“你二人作此勾当,可有告诉谢家?”谢玉珍踢开地上的碎发,阴恻恻地说,“绣花针换剔骨刀,我的手拿刀拿惯了,切肉片时能切出肉最好看的纹理。”她用刀背抵住口出恶言那人的喉咙,一路走到肩胛、胸口。
“你不妨猜猜,你们两个蠢材若蒸发于人世,谢家可会派人寻找,追究到底?”谢玉珍半蹲在地上,“还是,你觉得在场几位会替你二位叫冤?嘴巴如果不要,我可以帮你割下来喂郊外的野狗!”
“珍娘。”张娘子心疼地捧起她红肿的手,用手上的温度捂热手腕,谢玉珍才恍然开始觉得疼,“和这些人生气,未免太过晦气了些。”
张娘子将谢玉珍拉起身护至身后:“我不是我谢家老姐姐那般好脾性的人,你们算是看走眼了,老姐姐的宅子是她家私,和谢家有一分一毫关系?更何况老姐姐生前何等聪明,早料到会有你们这种人,珍娘和朗哥儿早在她病重时就已入了户籍。”
“刺女子并未立女户,有何资格拥有这宅子?”高胖男子仍然不甘心地叫嚣。
“你又错了。”谢玉珍不屑地笑,“今年刚入秋,朗哥儿就是这栋宅子的户主。”女子的家资太过容易被强取豪夺,她早就料到这种情况,在决定出嫁之前就去官府将谢朗立做了户主。
“若非我是一女子,连邻里都不必叫来,破门便生擒你二人扭送进官府。”谢玉珍说道,“流氓当久了,就可瞧不起寡母幼孙么?张家大兄,这番真是麻烦你了。”谢玉珍转身让出位子,张大郎意会,一只手一个,将二人拖起来丢到张家的牛车上。
“谢家妹妹何必言谢,不过顺手之事,就当出门采买一趟罢了。”张大郎爽朗一笑,和妻子道别后驱使牛车向县衙赶去。
“今日有此事实在丢脸。”谢玉珍诚恳地说道,“娘子和姐姐晚间便在我家用饭吧?清不要和我客气。”
“清儿便去给你帮厨吧。”张大娘子收起长棍,将儿媳推出去,“可别怪我让清儿偷师了。”
“哪里的话。”谢玉珍将衣袖往下扯了一下,遮住红肿的手腕,心里涌起一股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