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队长!起来干饭了!”
“俞队!”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将俞寻舟唤醒。
他睁开眼,即将沉入地表的粉色恒星光很柔和,打在脸上,俞寻舟恍惚,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很少见到队长这么松懈的样子啊,我要拍下来!”
“不想被暗杀就把你的终端收回去——记得发给我。”
“保持纪律!不要以为任务快结束了就可以松懈了!”
耳边吵吵嚷嚷,让俞寻舟回过神,他半靠在石壁上,入眼是不见边界的戈壁,小队成员们窝在背风处休整。
一碗混杂着不知名蔬果与肉类的奇怪汤汁被递到面前,捧着碗的手满是细小疤痕与老茧。
“你是要毒死我们吗?杜天宁你可真是一点料理天赋都没有。”
杜天宁将食物塞到队长手里,没好气翻白眼,“有本事自己做,其他人都没抱怨,就你宋少爷娇气!”
鼻尖是熟悉的信息素气味,眼前是难以下咽的晚餐,俞寻舟眨眨眼,终于想起自己身处何处。
这里是珈蓝星系,他和他的小队在执行毕业前最后一个任务。
如今任务已经到了尾声,他们只需要在这座星球被废弃的军部基地取得某份资料。
这颗星核心早几年前就被蚧种吞食得差不多,整颗星球尽是沙漠与戈壁,没有其他生命残留,除开极端天气几乎没有任何危险。
周边行星带聚集的蚧种都已经被他们清理,来这里取得资料只是顺带,并不是主要任务。
精神紧绷了一周,难得聚餐放松,小队的队友都表现得十分亢奋。
“俞队你今天不在状态,是精神力使用过度了吗?”有人端着碗在俞寻舟身边盘腿坐下,是队里唯一的beta陈无庸。
或许是身为beta,陈无庸话不多,但观察力很敏锐。
也是队里唯二知道俞寻舟精神力有问题的人。
明遥是因为身为俞寻舟机甲师和药剂师,而陈无庸纯粹靠观察。
“还是说,你感知到了什么?”
俞寻舟捧着这碗食物,还是没有选择吞下,心事重重放在了一旁。
“队长!”宋阳辉忽然扑过来,挂在了他的肩膀上,“队长,和我们说说你毕业后要去哪个军团呗,我要你一起。”
俞寻舟睨他一眼,对着陈无庸摇摇头,他什么都没有感知到,这座星球很安全。
杜天宁把宋阳辉扯下来,假装怒道:“你不去第二军团还能去哪?还想跟着队长,也要问问你家里同不同意!”
“反正有我姐在,我爱去哪去哪!”
这两人在一起总是吵吵闹闹的,其他队友笑着摇摇头。
莉亚一开始还试图让这几个人收心,保持警惕,这会连队长都松懈了,她也懒得多说什么,装填着武器弹药。
“所以队长你到底会去哪?第一军团吗?”宋阳辉不死心,以前俞寻舟总不回答,他今天一定要问出准确的答案,
“还是去陆星沉在的第三军团?”
提到陆星沉,小队氛围有一瞬间的静默,又因为俞寻舟迟迟不回答,原本吵闹的临时营地骤然变得安静。
“我猜是第七军团。”陈无庸打破沉静,虽然回答着宋阳辉,目光却直直注视着俞寻舟。
“第七军团?联盟还有第七军团呢。”叶弥好奇,他出身平民,对几个军团的了解远不及队里其他人。
第七军团也称远航舰队,主要目标是探索宇宙、探寻宜居星系与宇宙资源,莉亚解释,“不过现在基本被第六军团收编,收的人很少。”
“以队长的资质,去那里也太屈才了。”莉亚半开玩笑说道,“无庸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陈无庸笑了笑,吃着手中的食物没有再说话。
俞寻舟也没有继续回复的打算。
他一向话少,队友也不介意,除开宋阳辉,其他人也不在意他的答案,大家都默认俞寻舟会进入他伯父所在的第一军团。
杜天宁眼睛一转换了个话题,“你们的毕业论文打算分析哪场战役,说出来让大家一起参考参考呗。”
军校毕业考核分三部分,每个系又有不同的内容,除开前线实习一样,指挥系后两项为模拟战役与历史战役分析论文。
“阿阳肯定写他姐姐那场金盏花之战吧,数据资料直接从姐姐手里拿。”
“谁要写那个疯子了!我写别的不行吗……”
“吃姐姐软饭也没什么,你不写把资料给我我来写啊!”
营地又重新恢复喧闹,俞寻舟重新端起那碗冷掉的晚餐,慢慢往口中送,一如既往的难吃。
他虽然少有言语,注意力却一直落在队友身上,心情很好的样子。
无意间转头,俞寻舟发现陈无庸在看他,也不知观察了多久。
“你今晚没有总看着星空。”陈无庸意味不明道,“今天的话题你很感兴趣?”
俞寻舟不置可否,重新将视线投回营地。
叶弥在收拾煮饭后的残局,他向来如此,勤快爱整理,队里任务经常由他扫尾。
莉亚不远不近望着风,哪怕俞寻舟探查过这颗星球没有危险,她也时刻保持危机感,很少松懈。
杜天宁和宋阳辉斗嘴半天,还是没忍住上手决斗,两人闲下来就是吵架和切磋,其他人见惯不惯,反正他们下手有分寸。
陈无庸陪俞寻舟坐了会,打开手环默默整理起了数据,他是beta,远比其他队友更努力。
“明遥在这的话,应该闲不住开始修机甲修飞船了。”陈无庸托着下巴,“哎,队长你看这些蚧种的数据……”
夜色里,俞寻舟墨色的瞳孔揉进一层温暖的火光。
年轻的军校生们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与队友笑闹。
*
“队长……你在犹豫什么!”陈无庸嘶吼,血红的视野里倒映出即将异化的队友。
俞寻舟低垂着头,握着粒子枪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泛着白。
冷汗从他额角滑下,双眼虽紧闭,眼球却因为痛苦不停转动着。
“队长……解除精神力链接吧……至少你还能逃出去……”
“队长!我受不了了!杀了我吧!啊!”
耳边是队友忍耐的嚎叫,脑内是数亿万只蚧种的嗡鸣。
俞寻舟靠着墙,支撑自己的身体,不论队友如何恳求、咒骂都不愿意解开精神力链接,直觉告诉他绝对不可以解开……
他怎么也没想到,精神力探查过安全的基地地底,居然潜伏着一只五级且处于产卵期的蚧种。
分开行动的小队骤然对上发狂的高级蚧种,叶弥只来得及向其他队友发出警示就命丧蚧种精神力攻击下。
没时间哀悼,经验丰富的几人迅速进行精神力链接并汇合。
五级蚧种光靠小队剩余能源与装备难以杀死,俞寻舟当即下令撤退,想要请求支援时却发现终端全部失去信号,无法传输信息。
战场上常有这种情况,此时只要回到机甲或是星舰内部,走无线通讯,但此时室内环境还限制了召唤机甲。
所幸在保持警惕的情况下,小队成员熟练地构建起精神力网进行反击。
在俞寻舟的指挥下,精神力网以防御为主,首要目标是离开室内,进入机甲。
意外发生时,俞寻舟耳边先是一片死寂,失去了所有队友的声音与链接,只余下阵阵怪异的电流音。
紧接而来的是低喃,纷杂的低喃,无数人在脑内窃窃私语,混杂着众多杂音,陨石撞击星球、沙沙进食声、行星坍缩……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冲上头皮,像是又一只手在脑内搅和,又仿佛要将他的大脑劈开。
随即是鲜血从口鼻耳中涌出,皮下也隐约可见充血。
他尚且能忍受住这激烈的痛感,扶墙不让自己跌倒。
恍惚间,他在这高分贝的噪音中听到另外几位omega队友脱口而出的惨叫。
唯有陈无庸,不明所以地望着忽然倒地抽搐的队友,以及中断的精神力链接。
“是精神力毒素?”反应过来的陈无庸试图安抚队友,却被疯狂的队友误伤。
“陈无庸……离开这里……”尚有一丝理智的俞寻舟命令道,
“这不是……精神力毒素……”
俞寻舟中过精神力毒素,症状绝非如此,现在他们的状态更不如说是——精神力链接!
只不过链接对象是那只蚧种——
不!不止!是一整个蚧种群!
想通这一点的俞寻舟,作出了一个另他后悔终身的决定,离开这颗星球后的他长时间被这段噩梦反复折磨。
他解除了精神力链接。
而在他解除链接的下一瞬,他的omega队友,就在他的眼前全部异化。
他们全都扭曲成了不成人形,半人半虫的怪物——
目睹一切的陈无庸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嘶鸣。
从回忆中挣脱,俞寻舟猛地睁开眼,靛青色在瞳孔中晕染开来,顷刻间吞噬所有的黑色。
“我不会解除链接——”
“闭嘴!都给我忍着!”
虽然说着狠话,他还是加大精神力输出,凭一己之力构建出道精神力屏障,试图保护队友。
信息素溢出,卡萨布兰卡的春雨萦绕在俞寻舟身边。
精神力源源不断往外输出,极具目的性地冲击着蚧种。
一边保护队友,一边攻击,俞寻舟只觉得头快要分裂成两半,冷汗渗出又很快被作战服吸收。
队友也咬牙重新振作,尝试与他一起驱逐异端的精神力链接。
这场漫长的拉锯战终于接近尾声,汗水模糊了俞寻舟的视线,水光中他能看到朝夕相处的队友们侧过头笑着说:
“谢谢。”
“再见了队长。”
眼前的一切被按下暂停键,来自大脑皮层的痛苦停息,世界安静如落针可闻。
饶是理智如俞寻舟,也怔愣了片刻,他没敢解除精神力,走到队友面前,缓慢又细致地观察着他们犹带着解脱笑容的脸庞。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这一次的队友没有异变,果然当时解除链接是错误的决定。
俞寻舟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想要触碰宋阳辉的脸,犹豫着还是收回指尖,他记得宋阳辉是异化程度最严重的那个,连头都彻底变成了虫首,长出了触须与口器。
杜天宁和莉亚好歹还留有半张脸,杜天宁还能祈求他杀死他们……
凝视着保持完好人形的队友,俞寻舟沉思,他记得自己驾驶荧惑进入陨石带,直奔蚧种圈核心,再无之后的记忆。
所以进入核心后,他就被拖入了这片幻境,又是没有被联盟记录在册的能力。
再次目睹队友在自己面前死亡,俞寻舟久违地生出了愤怒,想要摧毁眼前的一切。
暴虐的破坏欲于心头升起,这股情绪来得很突兀,那天见到那只蚧种幼崽时,他同样如此。
俞寻舟敲了敲自己眉心,让自己保持冷静,站起身思索如何突破幻境。
站直的瞬间,眼前场景像是被人擦去一般,但很快又有新的场景贴纸贴上。
再眨眼,他发现自己身处在熟悉的银色走廊,刺耳的警报声在其间回荡。
低下头,看到明显小了一圈的身体,俞寻舟忽然想到某种可能,跌跌撞撞地跑起来,越跑越快。
熟练地穿梭过七八个拐角,其间还避开了其他逃命的研究员与疯狂的蚧种。
这具年幼的身体到底没有发育成熟,更没有系统化的训练,如此全力的跑动,等他赶到目的地时,肺部就像被火烧般刺痛,喉咙带着难受的涩意。
这间研究所对俞寻舟并不设防,几乎所有的实验室都录有进入的权限。
验证通过后,银色的大门于他眼前缓慢打开,露出了那道躺在血泊中的身影。
空气中仍弥漫着梅子酒的清甜气味,他知道这个人还活着。
秉着呼吸小心靠近,俞寻舟喉结上下滚动几次,汗水从他的鼻尖划过。
灼烧的喉咙让他短暂的失语,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但又像是怕惊动眼前人,俞寻舟轻声唤道: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