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卢氏不是什么大家族,不过是借着祖上的荫德家主在洛川有一个过得去官位,而卢璟,也是平平无奇的降生在这个家族里,直到他八个月开口说话,一岁吟诗,所有的东西过耳不忘,这洛川神童之名也因为一场世家间的宴会被宣传出去。
卢璟是背负着卢氏再上一层楼愿景的家族世子,自小养在家族里最有学识的二叔伯膝下,等到先帝满三岁,文帝特选了卢璟,程枚,王阳三人做太子伴读,连未婚妻都是文帝金口玉言定下的,当时年幼,不知道文帝这背后究竟是什么意图。
卢璟年长先帝五岁,却也被家里面养出几分傲气,谁能想到自己会来给一个没可能登上皇位的年幼皇子做伴读,这个团子还是一脸傻气。
先帝名讳穆城,王祎头一胎的亲子。王祎和文帝骨子里都是强势的性子,许是因为这点,穆城自小脾性就软和,和面团一样,任人拿捏。
卢璟看不上小穆城,太傅讲课的时候,从来就学不会藏拙,日常显得其他人像个傻子,尤其针对穆城,对小孩子冷着个脸,幼稚的很。但是穆城也不嫌他,每天乐乐呵呵就粘过来,今天送他皇家藏书,明日送他阿娘宫里新做的糕点,要是见了什么文房墨宝,那也第一时间就送到卢璟的书案上。
穆城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耐心呢?卢璟当时想不明白,后来就更想不明白。年少的日子过得太快,一眨眼,几年就过去了。
穆城还是那个软和的团子,卢璟也还是那个眼高于顶的死人样,只是程枚被文帝调到益州,真真正正领了官职。少年的性子傲,看洛川的街太窄,天太矮,誓要闯出一片天地,只是豪言还未说出口,局势就天翻地覆。
文帝要换太子。
穆城是怎么想的没人关心,大人们都在权力的漩涡里厮杀,还未掌权的太子怎么可能斗得过大权在握的文帝,很快,太子落败,穆城上位,而王阳,在这一场争斗中被牵连身死。
再然后,文帝也去世,太后王祎以穆城年幼上位摄政。
卢璟现今还记得,登基典礼后,在议事厅后的小房间,穆城低着头坐在主位上,身上的龙袍披在人身上,倒像是吸人血活的精怪,而穆城,面容惨败,半分生气也难寻,声音也茫茫渺渺地找不到来处,像哼出来似的。
“卢卿,王阳被我牵连致死,程枚因为我远走他乡,父皇没有爱过我,大抵爱过太子,可是也抵不过想要掌控权力的诱惑,我是被他推出来的棋子,是他想要杀掉世家威风的推刀。现在父皇去世,我才发现,阿娘也不爱我,因为我是父皇的孩子,阿娘想要掌权,我便装出什么也不懂的样子。”
卢璟不知道怎么回答,踉跄着上前两步,手想要伸出扶住穆城,可是怎么也抬不起来。
穆城也不是要卢璟回答,他只是太孤单了,想要说说话,他身边只有卢璟一个人了:“叔华,你会离开我吗?”
“臣自幼和陛下一起长大,自当死竭尽力。”
穆城当时笑了笑:“想要听叔华说这么一句真是不容易。”穆城眼睛遥遥盯着窗外,“叔华,我不想呆在宫里,你可以捏造一个身份带我出宫吗?一天就好,我身边什么人都没有,我只有你了。”卢璟自然是应下,卢氏从来没有什么远方来的亲戚,那是一个臣子对他的帝王献上的最后一个计谋。
王祎想要范阳卢氏的命,也想要穆城的命,卢璟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穆城出宫那天,恰逢王祎下令,然后一百三十五口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再之后,朝堂上因为穆城病的太严重无法参与朝会而被迫让步,同意让王祎代替穆城参与这朝会。游子玉远走他乡,“穆城”高坐庙堂。
“我猜猜看,先帝的死亡另有原因,我猜,是太后,杀了先帝?”
卢璟思绪骤然回笼,大呵:“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陈胤骞倒是无所谓,谢云的猜测而已。
那段时间没人见过先帝,这太可疑了,最后是谢介三次上书要见先帝,结果进了宫再出来只说先帝病重,不到半月,先帝驾崩,时隔一个月,当今圣上被迎回,这太奇怪了,一个封建帝制国家,居然经历了一段没有皇帝的空窗期,文帝的直系血脉,死的死,死的死,要找新皇帝,只能从旁支入手,结果是穆原横空出世。穆原原来住在道和观,谢介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身份,这权力过渡太奇怪了。
而卢璟要是想隐姓埋名重新进入中央官场体系就那么难?不一定,做朝堂臣不行,以卢璟的本事做洛川大族的门客还不简单?为什么不做?
因为王祎知道卢璟活着,而且卢璟也知道王祎知道这件事,两人心照不宣,但是王祎为什么没有赶尽杀绝,谢云这一点确实没想明白,如果大胆地推测两人之间的某种交易,卢璟没有底牌和王祎谈判,真正有底牌的,是先帝穆城,穆城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能被交换的只有穆城的“命”,准确来讲,是皇权的代言权。
但是这个推测太离谱了,谢云真的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傻子能把这种底牌交出去只为一人活命,谢云在陈胤骞离开时细细讲了这个推测,无论真相到底如何,卢璟是活着离开洛川的人,活着的人绝对心怀愧疚,只要有愧疚,就有迁怒,而迁怒,就一定会把穆城的死亡原因归到王祎的头上。
主要是现在世族的观念相当强烈,谁家被皇族抄家了,谁不是奋发图强,想着让下一届皇帝为自己家族正名,家族清誉大于一切,要是游子玉是卢璟,直接想要造反,是不是思想太过超前了?
卢璟和谢云她大伯谢鸿的生长环境差不多,那养出来的性子大概率都是家族至上的死脑筋,这种死脑筋,不是说这个时代没有觉醒的人,但是让死脑筋想到造反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是不是太难了点?
如果不是因为家族,就绝对有其他原因,而众所周知,卢璟的好兄弟,先帝穆城死于非命——暴毙而亡,如果这里面有隐情,那可真是有趣至极。
总而言之,太后杀了先帝这话,是谢云教陈胤骞骗游子玉的,要是真的,推理顺理成章,要是假的,那也无所谓,就是游子玉或者说卢璟,这个难以掌控的人才在成为自己人之前还是关在牢里好。
游子玉不是傻子,谢云要是真的有证据,或者说有把握这事是真的,何必要陈胤骞过来当面试探他,事到如今,真正被猜出来的只有“卢璟”这个身份而已:“我确实就是卢璟,也借着远方亲戚这件,‘幸事’......”卢璟停顿了两秒,才有接着讲:“改名换姓活着离开了洛川城。”
卢璟眼睛直直盯着陈胤骞看,嘴角不屑:“但是以你的智商不可能猜出来。”
陈胤骞轻咳两声试图掩饰尴尬,何至于说的这么直白。
“谢云倒真不愧是优秀的小说家,天马行空,借着人名什么都能编,现实中什么皇帝舍得放出权柄换臣子一人逃生?你的猜测说完了,那我来猜猜看,谢云不仅想把洛川谢家的地位换掉,更想要推穆原上位,而这最大的阻碍是太皇太后,所以想要借着我的身份,坐实了太皇太后谋杀亲子的名声,让穆原做一个实权皇帝,是也不是?”
陈胤骞眼睛瞪得像铜铃:“诶,不是你怎么......”
谢云确实想夺王祎的权,毕竟推翻帝制谢云谋划了三步,首先杀世家,其次换一个能接受现代激进观点的皇帝,最后依靠人民推翻封建帝制。但是这三步究竟要走多久,这是另一回事,他俩这辈子推动全民教育,留一个觉醒种子就相当可以了。见鬼,卢璟怎么就听他说了一段话就猜出来谢云想把王祎弄下来的想法,不是啊,现在大家不都相信谢云是一个攀着太皇太后的势对自己亲族痛下杀手的小人吗?
陈胤骞觉得自己是一个夹在聪明人之间的傻子,老天爷给他们两个点的智商天赋加成是不是不太对劲?
在陈胤骞想不明白的时候,卢璟也想不明白,谢云为什么要带着这么一个脑子和平直大道没有区别的人玩政治游戏?他卢璟装成游子玉的时候也知道这陈胤骞不可信,所以早就借着开盐井偷偷和程枚联系上了。
两人互相使对方感到疑惑,这话自然说不下去,草草了事。
而程枚那边也因为带兵擅闯交州地界被谢鸿巡山抓个正着,顺便收归一下这山里盐井的经营权。
放人是不可能放的,谢云倒是想一刀下去了结了简单,但是陈胤骞不可能同意杀了卢璟,这种提议说出来太损害老乡友谊,反正卢璟活着也不碍什么事,白白养着一张嘴的事,是不可能的。
卢璟这种人才,就应该做老师,多好的移动书库。
但是卢璟去了游子玉温文尔雅的皮,芯儿还是高傲的,你让他做那群泥腿子的老师,还免费做。卢璟听到陈胤骞敢在他面前说这个提议,一下就炸了,气的人从蒲团上站起来,指着陈胤骞鼻子骂:“蠢货,我是什么人,我教他们?谢云真是做了帝师,便想着做‘万圣师表’了。”
陈胤骞垂头丧气:“也是,毕竟你也教不了他们什么。”
更生气了:“我教不了?我什么教不了?君子六艺,经典注释,算数明经,清谈玄理,我什么教不了?”
陈胤骞快速瞥了一眼卢璟,很好,先生尚在掌握之中,语气更加推脱:“还是算了吧,谢云的人,跟着谢云学了那么些年了,你指不定连辩经都辩不过,怎么能做老师呢?”
气到头顶冒烟:“辩,现在就辩。”卢璟理智知道这是故意下的明套,但是自己的学识不容置疑,现在就要谢云的人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
然后卢璟就输了,也不是说谢云的教材有多么先进,里面的东西高出这个时代的智慧,主要是卢璟他们的那场辩经,是一场经典辩题——白马是不是马,而卢璟,为了展示自己的辩才,选了白马非马论。
谢云,她编的教材也不是千好万好,就有一点,她教现代数学。卢璟做梦也不可能想到一道典型的思维辩题,对面是用数学解决的,当“集合”这个名词一出,圣人都要愣几秒,你坚持自己的思辨,对方还要用“你是白痴吗”的样子看着你,连集合都不知道,真是白学了这么些年书。
这谁受得了?好好的辩经变成了对方宣讲数学的第一课,卢璟大败。
此后,卢璟虽说没去做老师,但是成了谢云那群学生的日常任务,此后在这个村子里的四届生的课后评测要求之一,就是去找卢璟辩经。
这种生活持续到谢鸿带着程枚上门接人。程枚以卢璟这些年在山里的布防图和资源分布图为代价换卢璟回益州。
王娴在府里等谢鸿回府,等到半夜才看见人影,老夫老妻挑灯夜话:“来福怎么舍得把人放回去,这山里的资源,咱们谢家不要也不打紧,但是这不是放虎归山?”
谢鸿一想到这事就忍不住笑,当时接到程枚来信就带着人马不停蹄地去找卢璟,还没给王娴说过自家这小子的一肚子坏水:“来福自小就不是肯吃亏的,他哪里会那么好心把人放回去,想着要白嫖民力去了。”
谢鸿细细讲过谢云的打算,心里对这个侄儿很满意,谁家还能有这么一个出息后辈:“来福有这种打算很好,等到陛下掌权,益州哪怕收回了管理权,也不见得是什么好去处,如今打下基础,日后都是造福景朝的好事。这很好,我谢家清誉,总不能被我那个父亲败坏到底。”
王娴张了张嘴,不好打击自己丈夫的积极性,哪有人会为别家的天下这么精打细算的?罢了,谢鸿未必想不明白,只要来福不做危害谢家世族的事,叔侄俩怎么都不会大矛盾。
另一边卢璟很是头疼:“所以你跟着过来干什么?你那个村子不管了?”
陈胤骞无所谓地摆手,骑在马上叼着草肆意地晃悠:“那本来就不用我管,人家的行政制度明明白白的,要我干什么?”一夹马肚子,贱兮兮地凑到卢璟身边,“倒是益州,那才是我施展身手的广大舞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