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又响起打更声，由远及近地提醒着向忆夜色已深，明亮的灯火映照着她手中的密函。

梦卿俯身将灯芯挑出来一些，对着向忆宽慰道：“少主要不还是早些休息吧，此事并没查清，不一定真如少主所想。”

向忆看着手中的密函，并没有接受梦卿的宽慰，“定安王素来勤勉，每三日必会亲自操练兵士，像此番连月不出的景象，必然大有问题。”

“军中不是皆言定安王领兵外出寻觅世子，连月未出现在军营中也属正常吧？”梦卿开始为向忆研磨。

挥手叫停了梦卿的动作，向忆伸手指指一旁冷掉的茶。

“找寻狸奴？说给外人听听罢了，朔州向来是宣武侯的地盘，多少年来他都没敢踏足，狸奴去朔州时怎么没见他亲自护送？如今形势大乱了，趁着宣武侯不在反而巴巴地跑去朔州。”

向忆冷笑着拿起另一份密函，“定安王喜食酥山，放眼整个燕云就只有燕都有一家糕点铺能做出来，就算是带兵打仗也要差人带回。”

“怎么至今快有月余，都不曾见定安王府的人来采买？”

密函被摊开在书案上，上面的每一日都被万音卫清晰地记录着，从一个月前起那家店就从来没有定安王府的人来光顾。

“那……”梦卿咽下口水，“定安王会去哪里？”

“这也是我所担忧的。”向忆囔囔地开口，她总觉得周成行此时消失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虽然周景宸和周景明两兄妹都对定安王缄口不言，但在向忆一个外人看来，定安王并不是很喜欢周景宸这个世子。

“明日我要去找狸奴说明白，此事定然不对劲。”向忆将几封密函重新誊抄下来，淡淡地开口。

莫闻阁的密函不可外传这都是心照不宣的规矩，特别是像这种看着就很不一般的机密，甚至都不摆在万音楼能交易。

梦卿看着自家少主的动作，只得假装看不见，少主现在已经被世子迷了心窍，自己也拦不住。

老秦王现在因着安国公之死已经全部放权给少主，现在更是因为周景宸是个女子而气得不清，怎么敢让他老人家知道少主还同世子纠缠不清？

梦卿只能默默闭上眼睛，这样就不算自己助纣为虐了吧？

突然她想起来什么一样，俯身对着向忆轻声开口，“少主，明日可是上元节……”

向忆停下笔抬眼，脸上的表情有些纠结，但还是缓缓开口，“先把此事解决再谈其他，我和狸奴之间还隔着很多，只有一点一点消解了才能长久地走在一起，我才能安心。”

月色溶溶夜，向忆眺望着窗外却惊奇地发现，一直隐匿于云层中的银月此刻像是摆脱了束缚，高悬在空中散发着柔和明朗的光亮。

忽然她也觉得自己的心境如此时的银蟾一般，呼出一口胸中的浊气，向忆只觉得灵台清明，若披云雾而睹青天也。

一早就收到向忆邀约的周景宸已经在庭院中来回走了一个时辰，她想着自己府里那些清一色的胡服，如今是怎么也不想穿出去了。

周景宸走了多久，阿信和程珂就在一旁候着多久，两人终于是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世子可是不满意府中的衣衫？”

“世子是不想去邀约吗？”

两声疑问同时响起，有人能猜中主人家的心思，有的人一开口就让人两眼一黑，不想再听。

周景宸对着阿信招手，“你办事我放心些，去同府中婢女一同去买些现下最时新的钗裙回来。”

像是做贼一般，避着程珂两人悄悄说着话，这事儿肯定是不能让程珂参与，说不定又要做些让人没眼看的事情。

每至上元正月十五夜，天子许金吾禁三夜。其寺观街巷，灯明若昼，仕女无不夜游，有足不蹑地，浮行数十步者。

这是不少文人口中对长安上元夜游的描述，犹此可见上元节这三日，大晋上下都十分热忱。

月落星沉，华灯初上，街道上人流如织，身侧有孩童手持花灯追逐打闹，街边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整个人间皆是一派热闹的景象。

身边人流不断，周景宸觉得此刻自己正逆着人群朔游而上，周围的一切都不可依托。

她提着灯笼一步一步向前，突然觉得这周身的热闹都不属于自己，就连这段路也走得迷惘。

她惊惶于自己身上的衣衫是否得体，惊惶于如今自己的身份能否与向忆相见，惊惶于朝堂上的纷纷扰扰缠身，又惊惶这俗世各样窥伺的目光。

手上的木柄越捏越紧，她却走得渐渐没了勇气，甚至在踌躇着是否要迈出下一步。

皆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少有情人会相约在这一天，同游灯市，相许心意。

接到邀约之时周景宸的心就乱了，更准确地来说临近上元时她早已自乱阵脚，心任由向忆随意拨动。

周景宸从来没有外人口中那般持重，至少在面对向忆时，即使不去刻意她的一颦一笑，也极易被牵动。

“瑶光。”

清冽的嗓音穿过喧闹的人群，直抵周景宸耳畔，如同云州寒冬的朔风，裹挟着风雪将她从挣扎地情绪中唤醒。

蓦然抬首，就见向忆一身淡蓝色广袖襦裙，其外还罩着一件狐裘。

淡雅的颜色衬得向忆更如同避世的仙人那般不染纤尘，站在那里好似世间的繁华与她无关。

但在对视的瞬间一丝笑意爬上她的眉梢，逐渐地眉眼也弯了起来，在周景宸完全过来时粲然一笑。

那一瞬间，身边逐渐消失的喧闹声又重新涌入周景宸的耳朵，此刻她们于人间相会，仙人亦为她落下凡尘。

向忆伸着手却自己朝周景宸走来，而周景宸就站在原地，看着向忆一步一步走向自己。

接过周景宸手中的灯笼放在一边，向忆轻轻握住周景宸的双手，向来清醒沉静双眼也染上动人的爱意。

远处的戏楼笙箫不断，身后的灞桥边还有着一点残留的白雪，依稀可见桥下争流的锦鲤。

向忆就在喧闹的街头紧紧拥住周景宸，像是想要将自己融入周景宸的体中。

“我差点以为，今日要见不到你了。”向忆松开怀抱，略带嗔意地同周景宸抱怨。

“今日收拾得久了些，好叫郡主眼前一亮。”周景宸稳住自己的心绪，又朝向忆贴近了些。

“何时变得如此油嘴滑舌？”向忆被周景宸的说辞给逗笑，“谁教你的？”

周景宸再次低垂下眉眼，故意千柔百媚地看了向忆一眼，小声附在向忆耳边，“郡主不喜吗？”

向忆与她对视，竟一时间语塞，连耳朵都烫了起来，轻咳一声却没有拉开距离。

“这里不好说事，我们一起去万音楼吧！”

窗外喧闹声不止，不用去看就知道极尽热闹。

裴朔放下手中的笔，看着信纸上端正的字迹，这是她写给裴念衾的家书，辗转修改几回终究是没敢送出去。

姐姐现在害怕自己，说不定收到来信后会看也不看地就丢进炭火盆里，看也不会看上一眼。

将信纸揉做一团，裴朔没心思再写下去，外面的人声鼎沸扰得她心烦，又想着同裴念衾僵硬的关系，她索性自暴自弃。

虽然她嘴上一直厌恶着在河东老家生活的日子，但私心里确实念着那些看着艰苦的日子。

只有那时候她才能正大光明地将阿姊护进怀里，只有那时候阿姊才能满心满眼地依赖着自己。

而不像如今，借着礼法人伦的由头，将自己推得远远的！

她实在想不明白，裴家这个落魄贵族到底哪里入了天子的眼，竟然上赶着赐婚给太子，并且如此快的就定下了婚期。

裴朔捏紧拳头，更加对皇家没有什么好印象，特别是那位即将要娶裴念衾为妇的太子。

窗外的人声更喧闹几分，裴朔知道这是夜游开始了，但是她并不想推开窗去一睹其盛貌。

她并不是什么喜欢凑热闹、关心家国事的人，为此还常常被裴念衾唤作冷心冷肠的人，但她无所谓能让自己关心的只有裴念衾。

在河东老家过上元节时，裴念衾总是很期待夜游，每次也会拉着自己一同前去。

那个宣告着她们之间禁忌关系开始的吻，也是在上元灯会发生的。

混乱地人群差点让自己和裴念衾走散，就在自己慌乱之际手腕被人抓住，转身却发现是自己正在寻找的人。

那时她还是不太适应人多的地方，只得紧张地抓住裴念衾腰间的衣料，随着她走街串巷到一个僻静处。

待停下后两人早已被挤出一身热汗，自己靠在墙上，裴念衾则将手撑在自己的耳边，两人都气喘吁吁。

她悄悄抬眼看着离自己很近的裴念衾，这人此刻正笑得畅快，都不用去想肯定是在笑自己被人群挤得可怜巴巴。

很快裴念衾察觉到她的目光，两人一对视就再难挪开眼，在此之前她们就已经慢慢触碰到那条为世人所不容的底线。

本就几乎互通心意的两人，此刻躲在这僻静无人问津的小巷里，为世人所不容的情谊疯狂生长，那么自然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裴朔轻触自己的唇畔，眼里眸色渐暗，深深呼出一口气，裴朔心累地靠在椅背上。

“这庆州真是待不下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