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好像似曾相识。
陈雾圆不由自主地思绪被拉回到高一的那个周五下午。
陈雾圆被学校里拉着去拍校庆宣传片,本来说要留下给丑丑老师看的题目还没写完——他们很少聊天,偶尔说一两句话,基本也都是陈雾圆起的头。
拍宣传片的部门急需要人,说就两三个镜头,陈雾圆走的着急,在白纸上留言
“等我一会,我去拍宣传片,拍完就回来写”
当时班里的男生在为了体育抽测,正在操场上临时特训。
陈雾圆拍完一个镜头跑回来看,她课桌里的白纸上丑丑老师回复,“嗯,等你。”
三个镜头反复拍,本来以为十分钟的事情拍了半个小时,到放学还差最后一个收尾,陈雾圆着急,又先跑回楼上,教室里大部分课桌上都整整齐齐,应该是拎着书包回家了。
她问“你还在等吗,我还要十分钟。”
好不容易拍完回来,路上还遇见了后面的几个男生背着书包准备回家,周世,赵为还有钟在他们几个一般放学都一块出教室,有时候赵为训练才要留下来。
都这么晚了,陈雾圆觉得丑丑老师应该也走了。
但她上去,教室里有人在打扫卫生,钟在是值日生。
白纸上,有人留下一句
“嗯,还在等。”
或许是担心她着急,还贴心地加了时间“6:01”
陈雾圆抬头看时间,才过去五分钟,她安心下来,坐在那写题目。
钟在拿着拖把扫地,路过她身边,温和地带起一阵风。
其实陈雾圆一直知道丑丑老师是谁。
在她第一次在纸上写下留言的时候就知道。
嚣张的笔迹,狂妄的作风,解题思路却细致清晰,就像他,明明外表看起来相当不好惹,但等到和他接触时才发现钟在这人有时候甚至能称得上是温和。
除了钟在,陈雾圆再也想不出还会有任何一个人像他。
她缓缓握紧手机,好像第一次,如此期待和别人见面。
*
到了店里,桌上的碗筷已经被初步清理过了,好几个人已经先走了,就钟在店里的一个员工还有赵为在。
见陈雾圆进来,赵为赶紧打了一个招呼,起来叫道:“钟哥,哥!!副班来了!”
赵为和陈雾圆没说过几句话,见面有些尴尬,还是陈雾圆先开口:“他们都走了吗?”
“去酒吧了,”赵为连忙说:“走了有一会了。”
陈雾圆点点头,问道:“你们怎么没一起去玩?”
赵为说:“我一会要回家,旭哥马上要去高铁站,就没去。”
聊了没几句,钟在出来,视线朝陈雾圆看过来,轻点头:“来了,还吃饺子吗?”
他声音没什么波澜,好像也没在乎陈雾圆为什么来的这么晚。
陈雾圆说:“还吃。”
“行,先坐一会,”钟在往这边走,随手替陈雾圆拉了把椅子,又对赵为说:“你什么时候回去?”
赵为说:“我马上就走,年后可能五六天才来,钟哥你试卷我先带走了?”
“嗯,你带走。”
他去厨房下饺子,赵为拿了试卷回家,小旭收拾行李准备去高铁站了。
陈雾圆坐在桌子前,大脑暂时放空,学着钟在捏了两粒花生吃,还是生的,有点涩,慢慢嚼也尝不出什么特别的味道。
饺子熟得很快,两碗饺子,钟在拿了两双筷子,给她还有自己。
他刚才应该没吃饭,不知道是在等自己还是没功夫吃。
七八个元宝形状的饺子盛在碗里,陈雾圆夹了一个,咬了一口,饺子皮很薄,掺了荠菜的肉馅散发着扑鼻的清香。
钟在问她:“够吃吗,不够吃再下。”
陈雾圆说:“够了,我刚才吃得挺饱的,好像你没怎么吃,一直在吃花生。”
“我习惯了,”钟在起身倒了杯饮料给陈雾圆,说道:“小时候家里经常没饭吃,我爸喝酒赌博,不管事。我妈就给我们喂生花生,吃习惯了。”
当时钟实才喝酒赌博,家里的钱全被他拿走吃喝嫖赌,偶尔给点钱让王绣给他做几个下酒菜,家里常备花生抄熟了配酒喝,平时放在柜子上,也没人敢拿。
王绣在工厂里上班,下了班去摆摊,没时间管钟在,他饿了就自己在家找东西吃。
那时候他还小,五六岁,也不会做饭,生吃就生吃,反正填饱肚子就行。
运气不好,钟实才发现了他偷吃,就挨一顿打。
挨揍对钟在来说太寻常了,钟实才一喝多发起酒疯谁都打,王绣、他,多一顿少一顿没什么大不了的,死不了就行。
因此他到今天还有吃生花生的习惯。
陈雾圆第一次听说他家里的事情,问道:“‘你们’?你还有其他兄弟吗?”
“有个姐姐,”钟在说:“同母异父,比我十岁。”
他寥寥几句,陈雾圆慢慢地拼凑出钟在的童年,家境不好,父母应该都不管他,不然也不会让他上十七中。
从没人管的小混混,饿得需要偷花生吃,到考上高中,自己开店,这条路钟在肯定走的不顺畅。
怪不得她每次见钟在他眼睛都熬得通红,怪不得宋杰锋说他要是没有这股劲,人早就垮了。
钟在今天似乎很有兴致,说道:“小时候一周总有几天饿得睡不着,自己半夜偷偷哭,当时最大的愿望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陈雾圆问。
钟在说:“弄死我爸,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钟在小时候经常会觉得自己马上要完了,活不活到明天都是未知数,当时最大的愿望确实就是临死前把钟实才也打一顿,搞死他最好。
陈雾圆呼吸一滞,想起当时在十七中校园墙上看到的评论——“啤酒瓶开瓢见过没?”
她说道:“要是我,我也哭。”
钟在给自己倒了杯酒,示意陈雾圆举杯。
陈雾圆举起杯子,钟在和她碰了一下,“别哭。”
他像在和朋友聊天,持重平静地说:“不过再苦,现在也熬出来了。我以前不信什么苦尽甘来,现在也不信,不过倒真觉得一句话说的挺对的,路是一步步闯出来的,即使再困难只要往前走,人生没有过不去的槛,过了这座山往前看,前面是不一样的风景。陈雾圆,新年快乐,我敬你。”
他仰头干掉一杯白酒,喉结滚动,颈侧青筋绷起,突出着沿着脖颈蔓入衣领,像树木扎根在贫瘠地里,为了获取稀薄的营养,根系向下拼命生长。
昂扬,充满野性和生机。
陈雾圆后知后觉他今天说这些是为了安慰自己,他应该看出自己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但是,听钟在的语气,他应该是很久没提起过这些事情了,陈雾圆曾经去打听过他,没有人知道这些过往。
哪有人揭开自己身上血淋淋的伤疤,却只为了安慰别人一句,告诉她人生没有什么过去的坎坷。
话说的如此简单,“陈雾圆新年快乐”,可是你快乐吗钟在?
在你学着你母亲做饭的时候,为了赚钱喝酒喝到吐的时候,大雪天在走廊的转身,被造谣说傍富婆的时候你快乐吗?
陈雾圆握紧筷子,压低声音,尽量平常地说:“嗯,谢谢,新年快乐。”
她低头吃饺子。
夹起一个,发现碗底有个荷包蛋。
溏心蛋,中间的蛋黄微微鼓起,圆润可爱。
陈雾圆怔愣住,心脏猛然抽疼发闷到难以呼吸。
她想起来高一晚自习的时候钟在问她:“你要出国?”
陈雾圆那时候点头,过了一会,她几乎是当着钟在的面在白纸上写下对丑丑老师的回复
“谢谢你这些天的帮助,以后别再给我写解析了,抱歉。”
血液中冒出酸涩感,陈雾圆咬了口荷包蛋,溏心蛋软糯,她眼前模糊些许,忽然后悔,当时拒绝得太果断了。
忽然后悔,当时没有像现在你安慰我这样对你。
陈雾圆眼眶有些发酸,她起身低声说:“我去趟卫生间。”
钟在点点头。
关上门,陈雾圆开了睡了空头,流水声潺潺,她低着头洗手,抽了张纸插手,纸巾湿润。
她好像终于懂这些天自己面对钟在时心里的空茫感是什么了,是后悔吧。
是觉得如果没有这么多误会,如果当时我站出来替你解释,你就不会看我不顺眼,我们之间还有回旋的余地。
也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觉得钟在变了。
从前钟在对她,从来没有这么拐弯抹角过,叫她的名字,给她奖牌,一切都坦荡大胆,以至于陈雾圆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他的喜欢。
不会是像现在,扯一大堆理由,忽冷忽热,隔着好多屏障。
是不是当初我没那么果断地拒绝你,现在你安慰我就不用那么那么隐蔽收敛?
这两年,不知道钟在过的怎么样,如果当时自己没拒绝他,是不是往后每个他难过的瞬间自己都在,然后,光明正大地陪在他身边。
原来都过去两年了。
陈雾圆的脊背弯下去,她极力控制自己不要流泪,涩感涌上眼眶,就几十秒,她洗了把脸,平复心情,让自己不要露出太明显的异样。
陈雾圆关上门出去,钟在回头看她,目光像轻薄的雪,很淡,但日积月累,似乎落在身上也变得很厚重。
反正就这一个眼神,陈雾圆大概知道他看出来,也没有再强装没事人,过去说:“刚才想起我爸了,我过来的时候和他吵了一架。”
可能也不算吵。
钟在嗯了声,没问什么,安静地听着,又给她添了杯饮料。
陈雾圆说:“其实我本来跟他就有矛盾,所以他高一的时候才想让我出国,让我走远点。”
聊这个话题之前,陈雾圆迟疑了一瞬,知道对钟在来说,关于这些的回忆可能并不是多么美妙。
可是她此时此刻非常想知道,钟在现在对高一时候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想法,这件事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
钟在说:“嗯,我知道。”
他确实知道,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当时他也问过陈雾圆。
陈雾圆一时间想不到该说什么,沉默地吃了会饺子,低声说:“我还欠你一句对不起,对不起钟在,当初我家里突然要让我出国,有些事情我没办法回应,才让你别给我些解析了。”
她说完,又道谢:“当时,谢谢你。”
钟在整个人弓在椅子上,就跟没想到今天自己会提起过去的事情一样,也没想到她会直白地说起这些事。
其实钟在经常能回想起高一的事情。
解析一开始他就是写着玩的,那天陈雾圆数学考得很差,被老师叫过去训了一顿,回来心情不好。
本来钟在打算直接给她讲题,但当时陈雾圆明显可见,对自己有点抵触,每次他一转身就能看到陈雾圆弯腰假装系鞋带,还挺好玩的。
钟在就给她写了解析,用左手写的,字有点丑。
陈雾圆当时没看,皱皱眉,也没扔,直接放在一边了,这个反应在钟在看来有些奇怪,要扔就扔,要看就看,你不看每天叠得整整齐齐地想干什么?
钟在就一直给她写,反正他写作业也快,无聊就写几张。
隔了一段时间,陈雾圆还给他衣服之后有次月考,她又考得很差,才认真看解析,钟在字真的很丑,一开始是为了逗她,字写的龙飞凤舞。
陈雾圆半天看不懂,大概是真气了,有天晚自习,钟在第一次听到她在课上低声抱怨:“能不能写的好一点,都认不出来?”
他知道陈雾圆清楚写解析的人是谁,双方都清楚的事,报不报姓名也不要紧。
到后面陈雾圆让他不要给自己写解析了,他当时疑惑,没过多久,楚榆星和他说陈雾圆要出国。
钟在是与她没关系的人,所以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甚至不必要知道,如果没人告诉他,陈雾圆大概到走的那一刻也不会对他说这件事。
追她的人很多,钟在是其中一个,显得无足轻重。
钟在想起后来在她课桌里看到的信,措辞一改往日的温和,严厉决绝。
“我已经说过了,不要再给我写解析了,谢谢你,但我不需要。而且,作为同学我还想提醒你一句,别仗势欺人了,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