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尚泉是西蜀寒门,祖上最大官职到过一州知府,而从他曾祖开始,便是白身一个,依靠祖上余下的田产种地为生。
陆尚泉爹娘走得早,他被叔父养大,虽然是农户,但家里有人识字读书,陆尚泉便也有机会去乡里的书塾读书。乡野的先生比不得城镇中,陆尚泉年近二十终于通过乡试,那也是他第一次走出那片农田环绕的村庄。
陆尚泉很聪明,走出西蜀后的他仿佛找到新的天地,他四处求学以弥补从前从未接触到的知识,不管是算筹文史,又或是天文地理,甚至一些商经他也愿意细细阅读。为了看到更多的书,陆尚泉结识了不少家里有些权势的官员子弟。
陆尚泉怀着少年热血参加会试,答完考卷胸有成竹的他,不出意外的获得前三甲,陆尚泉满怀骄傲归乡,冠礼之后,告别乡里来到京城准备最终的殿试。
南夏殿试为皇帝亲自督考,但也不是人人都会参加,许多过了会试的学子直接选择去县里当官。
他想象过自己在高中之后要如何留下文治武功,登上朝堂谈论天下大事。也想过若是能做个大官,到时候一定要在西蜀多修几座书塾,多招一些先生。
这一切的畅想的结局,在那个寒风习习的秋日揭晓。
在京城书院求学三年的他,终于参加离登上朝堂只有一步之遥的秋闱。然而,在反反复复确认后,他终于承认,他落榜了。
考学之路一向顺风顺水的陆尚泉第一次受到重击,怅然若失的他无所事事,在酒馆住了三日,散尽了这些年的积蓄。
失意过后的他忽然从醉生梦死中醒来,年过花甲已然赴京赶考的人也不在少数,如今的他甚至还未至而立之年,依然有机会。
陆尚泉看着见底的荷包,凭借自己家乡的厨艺,找到一家餐馆做了厨子,没有顾客来店时,他便抽空看书继续准备下一次应试。
然而还未得几日消停,餐馆遇见了几个闹事的公子哥。
“你们厨子在哪?这菜是人吃的吗?”
怒吼的声音惊动炒完菜看书的陆尚泉,也吓走了旁边吃饭的其他桌客人,客人不满意菜品是常见的事,掌柜连忙笑吟吟应付着那桌客人。
“不好意思,您哪里不满意,我们给您换一盘。”
“呸!”陆尚泉看到那一桌是世家公子的打扮,方才吼叫的那人向菜里吐了一口唾沫,而后将整盘菜倒在掌柜的衣服上。
菜刚出锅没多久,温度还很烫,掌柜连连后退,似也有些不满,却也认得他们那身非富即贵的打扮,于是压了压怒火问道
“这是何意?”
“怎么,觉得可惜?那你都趴地上吃了吧。”
陆尚泉见状连忙从帘子之后出来,顺手带了一块毛巾,帮掌柜擦了擦衣服上的汤汁。
“我是厨子,有什么不满意冲我来。”也许是还年轻,陆尚泉见到如此不平之事,也没惯着他们,语气不饶人。
很显然方才领头挑事的人被陆尚泉说话的姿态触怒,把注意力转移到陆尚泉这里
“你是厨子?”
“对。你有话好好说。”
“你做的东西是人吃的吗?”
“你有不满意可以提,实在不行把这桌菜送你们,没必要这样咄咄逼人。”
“送我们?那你把这家店送我们如何?”领头身后一位蓝衣服的跟班教唆道。
掌柜不能将事情闹得更大,他这家店本来就是小本生意,若是被这些人端了去,那在京城也没有容身之所了。于是掌柜拉住陆尚泉让他不要再说。
陆尚泉见状马上闭嘴,方才蓝衣服的跟班反倒越来越起劲
“哟,这是同意了。”
掌柜连忙回道
“几位客官,您行行好,我们送您几坛酒,今天的这桌菜全免了您看可好?”
那几位并不打算善罢甘休,领头的开口道
“你让他把地下这些全吃了,我们就放过你们。”说完便给身后两个跟班使了眼色,而后陆尚泉毫无防备的被按在地上,脸就要着地,硬撑着劲。
领头的见陆尚泉不服,便打量四周后,顺手摔碎了一坛酒,掌柜的见状满眼心疼,那一坛酒可值不少钱。
“你知道我是谁吗?”领头的问道
陆尚泉没理会,冲着他做不屑的笑脸,按着陆尚泉的蓝衣服跟班很有眼色的将陆尚泉狠狠往地上一磕,头皮马上渗出血。
“这可是王稚川大公子,现在的他马上就要入天一阁读书,日后是要当大官的,你现在提前磕一个便不把你带衙门了。”
陆尚泉思索半天,将眼前人锁定在王稚川身上,他听说过这位公子哥,是镇国将军王老将军的曾孙。传闻中的王稚川不是被人从赌坊抬回去,便是大醉在烟花柳巷。
天一阁这三个字十分刺耳,这是陆尚泉梦想过的地方,然而如今这样一位道德败坏的竖子竟然也能入天一阁。
掌柜的看见陆尚泉的血,眼泪都要出来,连忙跪下道
“几位大人,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求您放过他,这要出人命的。”
“人命?没看到有人,狗倒是有两条。”王稚川嘲讽道。
身边的跟班又哐哐按着陆尚泉磕了几下,陆尚泉感觉到有些晕,鼻血竟也流了出来。
王稚川见陆尚泉不语,便又开始砸酒坛。在模糊的视线里,陆尚泉看见掌柜的年过半百的身躯流着泪祈求这几位纨绔子弟的垂怜。
“别砸了,我吃。”陆尚泉道,声音很小。
“什么?”王稚川说着又往陆尚泉头上浇完一整坛酒,而后砸碎了酒坛。
陆尚泉沉了口气,捡起地上方才散落的青菜。王稚川一行人见状放声大笑,抓着陆尚泉的人也松开了手,一同看他们眼里这些贱民的闹剧。
王稚川看着陆尚泉将那一盘菜吃完,菜里夹杂着不少碎瓷片,陆尚泉也不管,夹杂着血腥味一口一口将地上的残羹咽了下去。蓝衣服跟班检查地上已经差不多干净,只留下陆尚泉的血迹,于是给王稚川使了眼色。
王稚川满意的笑了笑道
“早这样不就好了?现在我心情大好,放了你们。”
几个人享受着掌控的感觉,大摇大摆地离开饭馆,跪在地上的掌柜见几人出门后,连忙扒开陆尚泉的嘴帮他把那些夹着瓷片的菜吐出来,陆尚泉一边吐着菜,一边流血,恶狠狠看着那三人离开的方向。
这是陆尚泉第一回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世间的不公与肮脏。
嗓子和舌头逐渐恢复之后的陆尚泉,始终没有忘了那一日的屈辱,也记得那王稚川竟然能有机会去天一阁,他不相信这样的人会写出多好的文章,来换得入仕的机会。
陆尚泉凭借这些年来的人脉四处打听,知道那王稚川不但入了天一阁,还是以殿试第九名的成绩进入天一阁。南夏选官,殿试前三甲直接入朝堂议事,第四名至二十名则在天一阁读书,跟各部侍郎学着写公文案卷。
陆尚泉冥冥之中不服也不信自己的文章不如他,于是将从前认识的官家子弟求了个遍,三个月后终于找到了王稚川呈上大殿的文章段落。
若陆尚泉没有纠结此事也罢,当他翻开王稚川的段落时,简直大跌眼镜。文章段落的一词一句,皆是殿试时他亲手所书,为何成了王稚川的文章。
陆尚泉反应过来,他是被冒名顶替了。
一肚子委屈和愤怒的陆尚泉那时对官府还有一丝期望,选择了报官。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前一刻承诺会重视此事还他公道的衙门官员,在看他离开后便将他的诉状撕得粉碎丢进炭火里。京中官员都知晓,和王家作对,丢了官职不说,恐怕性命都会被威胁。
在那之后的陆尚泉收到数次威胁,他也不傻,算是看清了官府与王家的勾结,为了不连累掌柜,他离开了那家餐馆。
陆尚泉走投无路却怒火难平,在镇国将军府外打探了三日,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冲进府内想要劫持王稚川。
然而陆尚泉即便对镇国将军府的防卫早有预料,却也低估了王稚川的功夫,出生于武将世家的他,虽然游手好闲不成大器,但从小有数名精兵陪练的他依然有胜于常人的武力。陆尚泉被按倒在地,眼看王稚川将要用长剑置他于死地,王家的家主阻止了这一切。
兴许是王家家主还有些体面,又或是不想让人死在王家不好交代,于是许诺陆尚泉给他五品官位让他不要追究此事,陆尚泉为了保命应下许诺。
离开王家后的他便接二连三被人围堵,他便夜夜换地方睡,有时候干脆躲到人多眼杂不易进入的赌坊。陆尚泉算是看明白王家不是放过了自己,而是自己不能死在王家宅院里。
陆尚泉不分昼夜地写下了数百张诉状,而后又散发于大街小巷。
那时候的他,甚至依然觉得这个世道依然有公正在,只不过是那些上位者看不到。他想用这种方式为自己伸冤,让那些高堂之上的人看见。
可事实远比他想象的阴暗,陆尚泉没等来一位愿意主持公道的官员,他自己反而以擅闯官宅和散布谣言的罪名被下狱,因为受到王家‘特别照顾’,陆尚泉在入狱两日后便已然血肉模糊。
好在他先前发的那百张状纸,陆尚泉入狱之后,衙门遭到百姓的围堵,陆尚泉因此保住了性命。
陆尚泉等到了天机,入狱两个月后,王家权势过大目中无人,在朝堂的权力斗争中败下阵来,被安上了数罪举家入狱。陆尚泉透过栏杆看到了王稚川,从前耀武扬威的公子哥,丢了身份之后照样是灰头土脸的不堪。
陆尚泉看着王稚川的模样,心里却没有任何快感。王家是自取灭亡,跟陆尚泉可以说是毫无关系,他也只是这些权贵斗争中需要四处躲避求生的蝼蚁罢了。
也许是真的正义,也许只是为了顺水推舟趋炎附势,王稚川的科举舞弊案被重新启查,但陆尚泉即便被放了出来,他那些罪名和入狱的记录却没有人会花时间愿意帮他修改。有了案底的陆尚泉从此便再也不能够参加科考。
兴许是有人在这场权力对峙中注意到角落的陆尚泉,离开牢狱后的他,被人来访,请他帮忙替考。
对方开出的天价足够他衣食无忧在京城生活数年,落魄至此的他答应了这场交易。
同意替考之后的陆尚泉才发现这科考是有多么肮脏,表面上人人平等参加考试,寒门或平民都有机会进入朝堂。实际上来替考的人占很大比例,这些人基本都是家境贫寒的学子,与其自己参加那场实际上只属于世家贵族的考试,还不如帮他们这些公子哥每年写一篇文章在京城拿着银钱过自在日子。
陆尚泉是有一定天赋的,被世家看重,就这样连着替考过了六个春秋。
殿试三年一次,陆尚泉第二回替考殿试时,事情败露。越来越熟悉应试的陆尚泉大笔一挥写出了殿试第四名的成绩,皇帝喜爱他的文章,便召见他替考的那位官家公子。
而入殿之后才发现,这人说话得体,却不通诗书,叫他解自己写的文章亦是一无所知。皇帝当着众臣的面勃然大怒,命丞相凌守初亲自替他查案。
那一年的陆尚泉二十九岁,是他第一次认识凌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