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琮玺回国了。
他早就回国了,跟着父亲辗转多个城市,有时会在某个小城市住上一段时间,有时又会暂居在风景秀丽的小村子里,最近半年时间,他一直跟赵罡住在琅河边的一个小庄园里。
琅河是漓江中下游的一条支流,最终汇聚到一片很大的湖泊——辛塘湖。
他们就住在琅河即将汇入辛塘湖的地方,距离辛塘湖只有十公里。
之所以一直停留在这里,是因为赵罡发现,夏琮玺似乎很喜欢这里。
开始他经常沿河跑步,后来是经常去辛塘湖,再后来他长期租用了一条渔船,每天在湖上钓鱼睡觉,有时甚至在船上过夜。
两年时间,赵罡一直放心不下他。
夏琮玺变得不爱说话,他不出门见人,也不外出工作,一个人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即使被赵罡拖到国外去见了夏丹萍也依然没什么好转。
夏丹萍与赵罡之间的问题并没处理清楚,可摆在面前的儿子却是当务之急。
夏琮玺的状态不对,情绪不对,整个人都不太对。
他太安静了,简直是透着一股死气。
夏丹萍抛开自己与赵罡之间的问题,几乎没有考虑就同意了四口人同行的建议,女儿夏秋瑷也没多话就向公司请了年假,一家四口来了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他们去了很多国家,看了很多闻名世界的奇观风景,可夏琮玺的笑却从未直达心底。他一直都是沉闷的,一直都是郁郁的,他的笑也一直都是为了配合父母和妹妹。
一家人心里各怀心思,各自都有问不出口的问题和说不出口的委曲,可还都照顾着彼此的情绪和境况,忍着不问,也憋着不说。
夏秋瑷年假有限,玩了一周就回去上班了,她走后夏丹萍才拉着夏琮玺细细述说了一番,夏琮玺投入妈妈的怀抱狠狠哭了一顿,母子两人关起门来消磨了一个下午,赵罡就握着个杯子一直坐在酒店大堂。
他不知道夏丹萍说了什么,也不清楚夏琮玺说了什么。
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是这场叙述的中心。
那天过后,夏琮玺缓和了很多,偶尔会主动跟别人同行。但他做的最多的事还是一个人独处,像个独行侠。
赵罡从没问过他们母子那天都说了些什么,但眼见着夏琮玺跟夏丹萍亲近了,他心里多少也明白,这场谈话对夏琮玺和夏丹萍来说,总算是解开了一些心结。可他依然担忧,夏琮玺还是沉默寡欢,夏丹萍也对他淡淡的。
从看守所出来,赵罡一直闭口不谈当年的事,他深知,这一切与自己当初的错误决定分不开。然而再悔不当初也改变不了现实。
现如今,妻离,子将散。
他真诚的向夏丹萍道歉,却没有求原谅,他觉得自己没有被原谅的资格。
27年前,是他不要她,现在,是她不要他。
赵罡什么也不求,他欠她的那么多,怎么能是一声对不起可以弥补的?可所有的补偿夏丹萍一概不收,就连道歉她也没收,只淡淡的说“不用了”,甚至连一个眼神也不愿给他。
夏琮玺从没埋怨过他,可他心里也同样觉得愧疚,儿子被伤得很深,他和宋玦都是元凶。
男人不像女人,没有彻夜抱怨倒苦水或细心体贴安慰谈心的行为,所以夏琮玺的难受他看在眼里,一直认为时间可以安抚他。可当夏琮玺翻种院子时,他开始觉得不对头,夏琮玺空手拨除月季植株时他吓坏了,汤文斌意外发现他手机里的旧照片,赵罡才意识到,原来夏琮玺心里一直没忘记宋玦。
他不但没忘记,看样子是压根没想忘记。
赵罡发现他每天夜里抱着那个手机翻来覆去的看,有时还发出轻微声音,是他跟宋玦聊天的声音,快乐的笑着的声音。
他有时一看就是一整夜,有时手机扣在胸前,就着快乐的笑和聊天声睡着。
那个年轻的兽医偶尔会来拜访,赵罡觉得他是对夏琮玺有意思,他也就势撮合。先不论这人合不合适,能有个人在旁推他一把,说不定夏琮玺也就有了爬出坑的欲望。
可谁知过了几个月,夏琮玺安坐在坑底,而兽医也终于带着自己的男朋友同来拜访。
赵罡无奈,他能做到的只有默默陪伴。
夏琮玺为什么会喜欢上辛塘湖赵罡不得而知,现在的他也跟本不敢探询原因。夏琮玺能这样平和的生活就好。
他能一直这样平和的生活几乎已经变成了赵罡最大的愿望。
宋玦又在老汪家住了两天,勉强算陪老汪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就起程出国了。
夏丹萍的住所他知道,专案组曾经联系过夏丹萍,所以宋玦也要来了她的联系方式。
他犹豫了很久怎么介绍自己,后来却觉得自己可笑,无论他怎样美化自己的身份,都化解不了彼此的尴尬和恨意。
于是,他很直白的介绍自己。
“您好,我叫宋玦,是宋卫平的儿子。”
电话那一头的人沉默了很久。
“我想去拜访您,不知…… 您是否愿意见我?”宋玦轻声问,
“你——为什么要来?”夏丹萍问。
“我,”宋玦噎住了,停顿半晌他才回答,“为了琮玺,也为了我自己。”
电话里响起轻轻的呼气声,更像轻蔑的嗤笑。
“他一直那么难过,也是因为你么?”夏丹萍又问。
“阿姨…… 我一直不知道……”也许是窘迫,也许是愧疚,竟然让宋玦声音发了抖。
“琮玺不在我这,他们早就回国了。你到这也见不到他的。”夏丹萍开口。
“我知道的,阿姨我们见一面聊聊好么?”宋玦的声音里充满了乞求。
夏丹萍那边沉默了很久。
“阿姨,求您了……”
夏丹萍没有挂断,又过了良久,还是叹了口气道,“好吧!”
“阿姨,谢谢您!谢谢您!”宋玦感觉很不好,似乎是被人攥紧喉管终于逃脱魔爪一般,手脚都麻软成一团。
“但我不会回国,也不会外出,要辛苦你到我家来一趟。”夏丹萍声音沉稳,透着不容反对的坚定。
“好的阿姨,我现在就在镇上,您定时间,我随时都可以过来。”宋玦是在强撑,他眼前都出现白斑黑点了。
夏丹萍看了眼时间,“我女儿还有几个小时才能回来,我希望见你的时候她也在家,如果你介意她可以回避我们的谈话,但家里必需有其他人。”
“阿姨,我不介意的,如果她…… 小瑷如果愿意可以跟您一起。”
“我没跟她说过身世,她也不知道宋卫平是谁,请你也守口如瓶。”夏丹萍的声音冷漠起来,“你可以见见她,但她没必要参与我们的谈话。”
“您放心,我会注意的。”
“嗯,你晚上八点过来吧。”
五个小时后,宋玦拿着一束康乃馨站在夏家门口按响门铃。
来开门的是个长发女孩。
“你好,是宋先生?”女孩问。
宋玦点点头,“我来拜访夏阿姨。”
“请进,我妈在客厅。”女孩向后一指,那里站着一抹清瘦的身影。
宋玦迈步进屋,走到夏丹萍身边时鞠了一躬,“阿姨好,我是宋玦。”
夏丹萍表情略微凝重,仔细的打量他,“请坐。”
宋玦把手里的花递上,“抱歉,我动身太晚,只来得及给您带来一束花,希望您接受。”
夏丹萍看着花没有说话,似乎在犹豫是否接受。
一旁的夏秋瑷伸手接过来道,“谢谢,我去插起来。”
两人坐下,一时无语,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您的身体还好吧?”宋玦打破沉默。
“嗯,一直不错。”夏丹萍还在仔细看宋玦。
“我不请自来,打扰您了。”宋玦又道。
夏丹萍轻轻摇摇头,目光终于从宋玦脸上移开了。
夏秋瑷插好了花,又给两人端了热茶道,“宋先生,这菊花是我们自己种的,苦味很淡,您尝尝。”说完又扭头对夏丹萍道,“妈,我先回房了,你们聊。”
“等等,”夏丹萍叫住欲转身的女儿道,“这位是宋玦,是…… 故人的儿子。”又对宋玦道,“夏秋瑷,我女儿。”
宋玦起身,与夏秋瑷握了握手,看着与夏琮玺眉眼有三分相似的女孩,哽在嘴里的“你好”竟然没能说出口。
夏秋瑷到是大方的微微一笑道,“你好。我是秋天出生的,我们家的孩子名字都从玉,所以取名秋瑷。”
宋玦微微点头,女孩的大方从容让他一时上头的情绪也缓和下来,开口道,“我妈给我起的名字也从玉字边,她给我妹妹起名时也一直翻查玉字边的字。”
夏秋瑷一笑道,“那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宋玦摇摇头,停顿了一下才道,“她没能出生。”
“啊!不好意思!”没想到得到这样的答案,夏秋瑷马上道歉。
这回换宋玦微微一笑,他摇摇头道,“很多年前的事了。”说完他伸手入怀摸出了一个物件递到夏秋瑷手里,“第一次见面,这个送给你当作见面礼。”
夏秋瑷吓了一跳,看着手里的东西急忙递回,“不行不行,这怎么能行!”
宋玦伸手一推道,“请务必收下。”
夏秋瑷还要推拒,夏丹萍却开口道,“小秋,收下吧。”
夏秋瑷看看妈妈,又看着手里红得发亮的胸针,犹豫道,“那……谢谢宋先生。啊,请稍等。”说完转头跑回自己房间,很快又跑回来,把手里一个湖蓝色的盒子递过来道,“这是前段时间我在纽约转机时看到的钥匙扣,原本打算送给我哥的,就送您当作见面礼吧!”
宋玦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只做工精细的小白猫,两只眼睛处镶着两颗蓝钻。
“我哥跟我提过他很喜欢布偶猫,我一看到这个钥匙扣就觉得很像布偶,希望你也能喜欢!”夏秋瑷开朗的声音响起。
“谢谢,我很喜欢!”宋玦抬头,对上那双笑起来竟然有七分像夏琮玺的眼睛,竟然鼻子一酸。
“小秋,你先回去吧,我跟宋先生说会话。”夏丹萍开口。
“嗯好的,你们聊。”夏秋瑷点头,转身走进自己房间掩上了门。
宋玦重新坐下,努力平复自己不停波动的情绪。
夏丹萍却先开口问道,“那个胸针,是你妈妈的?”
女人都敏感,夏丹萍更是敏锐,宋玦从贴身口袋里掏出这样一枚女式配饰,可见其意义非凡,再排除是心上人的选项,也只剩下他过世母亲这一个解释。
宋玦点头,鼻子再次酸起来,连眼睛都蒙上一层雾气。他咬牙缓解,开口道,“我妈生前是芭蕾舞演员,她很喜欢这枚胸针,在很多场合都佩戴过。”
夏丹萍垂下眼眸,轻轻叹了口气道,“她也是可怜人。”
宋玦实在没忍住,眼泪最终还是流了下来。他头低的更低了,用手擦了把眼睛,再抬头时,他两眼通红,对上夏丹萍目光,他真诚的说,“阿姨,真的对不起,这些年让您受委曲了。”
夏丹萍没有转开目光,定定的看着他,半晌后才轻轻摇摇头,“做错事的人早就死了,你也没做错过什么,你跟你妈妈一样,也都是受害者。唉,都过去了,就让他过去吧。”
宋玦却轻轻摇头,“我伤害了琮玺,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探访这个案子,他不会受伤,你们也不会被第二次伤害。”
夏丹萍却笑了,“傻孩子,揭开真相不是在伤口上撒盐,真正让人无法接受的是自己的内心,有欲望有期待,就会有伤害。反之,什么样的真相都不会伤人。”
宋玦仔细琢磨着夏丹萍的话。
他对夏琮玺有什么期待?夏琮玺又对他有什么期待?为什么分别的事实会这样伤害他们?抛开复杂的事实不谈,也许最终不能相守走下去才是他们对对方最大的失望,也是他们受伤如此之深的原因。
“阿姨,”宋玦看着夏丹萍,“我很爱琮玺,我真的很爱他,我很想跟他相守一辈子。我天天都在后悔,不该再深究我妈的案子,不该想尽办法送赵叔入狱,更不该在事情发生以后放开了琮玺的手。我一直以为,琮玺很恨我,我也一直觉得,只要我消失在他的生活里,他能顺利的幸福下去…… 可前几天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过着那样的生活,而且他心里还有我,我……”宋玦哽咽了,他深深吸了口气才继续。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