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的轻哑嗓音在即便有辘辘车轮声的车厢中依旧清晰。
呼吸微滞,林峄皱起眉。
少顷,他问:“……你能说话了?”
呃……
忘记还在装哑了。
林瑾抿紧唇闭上眼。
装睡。
还好林峄并未细究。
……一路静默无言回到相府。
洗漱后去见了林逄,林瑾才知下午惊马一事并非意外。
——竟是在学宫有过嫌隙的张俊梁因成了跛子心怀怨恨故意设计。
却没想到林瑾根本不在回程的马车上。
林逄在受伤后就遣人去报了官,很快抓到了张俊梁。
此人倒是供认不讳。
却不知悔改。
在得知林瑾毫发无伤后愤恨不已。
……对旁人的怨恨并不在意。
见林逄因为自己而摔得躺床上十天半个月下不来,林瑾只快速写了字条道歉。
-对不起,我的事连累你了。
“嗐,没事,你打断他一条腿都是轻的,是他不知好歹妄想报复,与你无嘶——”
早就知晓了林瑾在学宫的遭遇,林逄想摆摆手,却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有点滑稽。
扯了扯唇角,林瑾转身去搬来书案置于榻下。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几句后,林瑾问林逄。
-我是什么时候来临京的?
“怎么又问这个问题?”
-我之前好像没问过你吧?
榻下案前的少年眼眸漆黑寂静。
林逄目光闪了闪:“没有吗?你记错了吧,我回来那天你分明问我了。”
-那我再问一遍。
林瑾不欲纠结。
“五年前。”林逄说。
-真的?
“真的。”
笃信少年没有能为他解惑的人,林逄毫不犹豫。
-知道了,早点休息。
林瑾起身。
“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是想起来什么了吗?”
林逄这时候才想起来问。
-没有,只是发现我一个少时好友都没有,就问问。
俯身潦草答过,林瑾不再停留。
回到院中,待是熄灯许久。
林瑾才披衣起身。
借着月色在窗台前研墨写字。
先将谢凝云这次传来的信笺回了,林瑾再将哑疾痊愈一事告知。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张不开嘴和阿父阿母说话,很奇怪,我觉得可能和他们隐瞒我的事有关。
-帮我查一下当年发生什么事吧,好不好?
把遇到的事与猜测都写了下来,洋洋洒洒几大张。
林瑾实在想知道家里到底在隐瞒他什么。
如果能顺带查到他为何哑了的事就更好了。
他可不想害过自己的人没有任何报应。
当然,此事不算简单。
查不到也没关系。
-
去信多日。
往常来回顶多间隔七八日的信雁到了第十日竟还没回。
询问林逄河西是出了什么状况吗,只得到个“替你去书房偷听了阿父和大哥商讨公务,说河西情势可控一切无异”的回答。
所以信雁为何迟迟不回?
林瑾不解。
好在第十五日时天际终于落下一个黑点。
端来鸟食和清水让信雁啄食后,林瑾取出了绑在它腿上的竹筒和信笺。
用以装信的竹筒不算小,放下至少六张裁剪得当的信纸绝无问题。
可……
林瑾打开竹筒,只倒出一张信纸。
林瑾:?
他去信写了那么多,谢凝云就回一张?
不可能。
应该是塞太满了,其余的倒不出来。
举起竹筒仔细看了又看……
确实只有一张。
抿了抿唇,林瑾将信纸展开。
熟悉的遒劲凌厉字体,寥寥一句就回应了他送去的几大张话。
-为何要帮你?
林瑾:……
林瑾:?
只是让谢凝云帮忙找人暗地调查下他到底是五年前还是六年前来临京、中间又发生过什么。
他都讲明了是因自己不记得而家中人态度十分不对劲,觉得此事与他难以开口有关。
料想谢凝云即便拒绝,也顶多以难以调查及让他早日恢复记忆一事来回答。
却不明竟会来这么一句。
为何?呵呵。
林瑾抿着唇,提笔飞速。
-因为我们是朋友。
他控诉。
-你怎么能这样问我?无情、冷漠、过分!
就‘朋友’一词写下整页诠释,以及质问。
-你帮你的家人也会问为什么要帮他吗?
……将信装好,林瑾小声问栖息在木架上休息的信雁。
“能飞吗?”
黑溜溜的豆眼歪头看下林瑾。
旋即信雁啄了啄腿边。
“通人性,就当你,能飞了。”
嘟囔着,林瑾把装着信的竹筒绑好。
夏夜的屋室通常彻夜开着窗取风,先前林瑾每回给信雁绑好竹筒后它自己就会飞出窗外。
这次也不例外。
只是片刻,一阵扑棱声响。
它又折返回来,立在窗台上。
“怎么了?”
林瑾上前查看,见信雁又啄腿部。
竹筒不见了。
奇怪,没绑紧吗?
来回声响不过一小会,信雁定是还没飞出临京甚至可能还没飞出相府就弄丢了信。
想到信中他提了一句‘五、六年前’,林瑾唯恐信是掉在相府里某处。
他抚了抚信雁羽翼,轻声道:“掉哪了?带我找。”
或许真的通人性,话落后信雁扑腾展翅。
不高不低地飞在空中引路。
夜间的相府后园没有人,侍从大多回房休息了。
而值夜的侍从都守在寝室门外。
在寝室后方翻过窗又翻过院墙后,林瑾便不再小心翼翼。
追着信雁一路跑。
没法,鸟不会等人。
天上飞的一条直路换到地上跑,便是无数个障碍。
横穿越过回廊与一堵堵墙,待见信雁短暂停在隔着府外巷子的高墙青瓦上时。
林瑾叫住信雁。
“停下!不许飞了。”
终是能喘会气。
少顷,他不满出声:“你这鸟,和谢凝云,一样坏!”
这些时经过林瑾抽空练习,已经从说两个字就要顿一下变为了三个字一顿。
但现下急的都能说出四个字了。
实在是累极了。
尤其看见此处隔着府内外的墙是整个相府中最高之处,有八尺余。
而信雁扑朔羽翅似乎还想继续飞。
这高度倒不难翻,只是瓦檐碍事。
周围也没有可以借力的树木。
不过……
看样子信是掉在府外了。
感受着逐渐平稳的心跳,林瑾再仰首看着信雁。
“不找了,回去。”
信雁在墙上走了两下,似乎不愿离开。
念其飞得比他走路快,林瑾转身先行一步。
“先别回去。”
墙头落下人声。
是熟悉的声音……
幻听了?
不解地转身回看,恰见一道黑影自墙上跳下。
“给你带了河西的糕点、花酿还有果子。”
衣摆落下后清绝的一张脸便在明月夜清晰,谢凝云卸下肩上的包袱递过来。
二人似乎只是分别了几日而已。
他又道:“睡前贪嘴会积食,你先拿回去明日再吃。”
霜白月色与冷淡嗓音都泛着疏离寒气,偏生在这夏夜最让人想靠近的便是能驱热的凉。
尤其是眼前略显清冷的眉目似有若无挂着笑意,好看。
没接过包袱,林瑾走近两步。
抬手捏了捏眼前人的脸。
“谢凝云?”
“嗯。”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又骗人。”林瑾嗅到了香草气息,“你的头发,还是湿的,沐浴了。”
只挽了几下的长发因坠落而有几缕散在肩上,恰好给了少年拿起举证的机会。
谢凝云无奈:“河西平事后我先于军马一步动身,风餐露宿多日不便见你,所以在进城后去客栈沐浴过才来。”
“哦。”林瑾声音轻轻,又问:“为什么要,急着回来?”
谢凝云将手中的包袱打开,递出一块糕点。
“夏日的糕点放不了太久。”
林瑾接过,咬了口。
含糊不清地问:“就为了送,点心?”
“不是。”谢凝云喉咙微滚,“还想早点听到你说话。”
从信中得知林瑾哑疾痊愈后就想了。
……现在终于听到,和预想中一样,嗓音很轻,还带着青涩的脆。
“但我不想,和你说话。”
吃完一块糕点,少年拍了拍手。
话毕就撇着嘴,脸鼓鼓的。
他可没忘正在生谢凝云的气!
“为何?”
谢凝云居然还问。
林瑾控诉:“你信里说,你不帮我!”
“你误会我了,只是问为何要帮你,不是不帮的意思。”
谢凝云忽而轻笑,“收信后我就已经遣人去查了。”
“所以你是,故意逗我?”林瑾蹙眉。
谢凝云不置可否,只道:“此事一时半会出不了结果,你可以再多说说旁些可能致使你在家人面前无法开口的缘由么?”
除了怀疑与隐瞒之事别它的缘由……
林瑾嘴巴抿起来。
少顷,他小声说:“说话费劲,不想说。”
想不到别的缘由了。
“如何费劲?”
“信里不是,说过了吗,传信那时,说两个字,要停顿下,练了些时,现在说四,个字就要,停顿一下。”
“为何会停顿?”
“不知道。”
“张嘴。”
“你要干嘛?”
林瑾狐疑地看着谢凝云。
同时他的下颌已经被不容拒绝地挑起。
“从前在军中无事随着军医学了点东西,给你检查一下。”
声音淡淡的,却也认真至极。
林瑾想起了在学宫时,见到谢凝云的寝室中有医书。
好巧不巧,做满批注最多的地方就是喉部。
好吧。
似乎真的有点经验。
“张嘴。”谢凝云又说一遍。
林瑾乖乖地张开。
湿软的舌不自觉抵在下唇前,挡住了更深处的视野。
无法,谢凝云拿出包袱中的花酿净手,又擦干,才并拢两指伸入拓宽。
被风吹过有些微凉的指节探入后,带来浅淡的鲜甜酒气。
由于无法吞咽,林瑾暂时只能嗅到气味。
……这个酒,闻起来挺好喝。
有点失神地想着,不知是白日的余温太热,还是口中的凉意消散太快。
林瑾很快感觉到舌面上的手指比他口中的温度还热。
当然,这本无大碍。
可不明为何谢凝云的手时不时会动一下。
很细微的摩挲,指节上的茧放大痒意,让他禁不住四肢百骸流过微麻感觉。
虽然不是头一次被谢凝云侵入口中做检查了,但是林瑾还是觉得不适。
“呃呃呃?”他含混不清地催促。
觉察到少年有了情绪,谢凝云慢条斯理地抽出手指,离开前能感觉到被湿热柔软的舌尖勾了一下指腹。
他拿出锦帕擦拭手指上接触空气就迅速冷却的涎水,喑哑问:“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