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山腰,爷们儿们分工切肉,其它老弱负责生火,这三头野味加之从山上寻来已成熟的野食,足够在场这些人吃上两日。
直到燃眉之急解除,这才见官府的人露面。
却也是空手而来。
经过衙役们一整天的努力,水面上漂浮着的尸体悉数被打捞上岸,而那些被洪水冲到下流汇入渭水河的人,此后怕是要永沉河底。
此次受灾的村子一共五个,全都是座落在山坳处,官差清点着人数,除林家村外的村子,幸村下来的人数不足一半。
以往最有精神头的捕快张青山,此次却如负罪般,一味的忙碌着,不发一言。
最后清点人数。
“云家村,死亡共十七口,失踪三十五人,万家村共计死亡二十六人,失踪十八人,张家村,死亡共计九人,失踪四十六人……”
“林家村,共计死亡九人,无失踪……”
当他念完手中的记录册子,这才后知后觉的看向林家村那一堆人。
他们此刻还围在那头有名有姓的牛身边,遍体鳞伤的牛身叫人不忍多看。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震惊着双眼问向林家村众:“是七亩,是他把你们救了起来……”
婶子们冷嘲道:“不然呢,等着我们渭水的父母官来救?怕是这会儿我们所有人身子都凉透了。”
拐子爷看向张青山,诘问道:“几十年了,饶是再大的雨水也不曾将这山坳淹没,此次雨季还没来,这上游的水便找不到出口般全然涌进了山坳,官差大人,可否给我们死掉的乡亲一个说法。”
张青山被问到哑然。
在知县大人下令开放闸口,以保全整个渭水县那刻,他便知道会有此番惨状。
虞烽静坐在一旁,打捞全程不曾参与,不曾过问,他只一心一意的削尖着手中木棍,必竟在此之后,整个林家村的生计都需从零开始。
当张青山一点点靠近牛身,才被削尖的木棍便直指他的咽喉。
他被迫定在原地。
虞烽仍旧坐在原地,他看向身为虞烽时,日日与自己在武馆对手的张青山,眼底有失望,也有怒意。
整个山坳的村落,都做了弃子,几百口人就那么轻飘飘的被弃如敝履。虞烽不愿深究其中原委,但在放闸之前,不作疏散通报就是官府的失职,昏庸的县令与死去以及失踪的那些人脱不了干系。
而张青山,无疑也是帮凶。
张青山再靠近不得,他满目的歉意看向虞烽,“知县大人已说了,会尽快为几个受灾的村落重建,也会尽力将积水排放出去。”
“大家各自照料着村众,等个几日,很快就有眉目了。”
想要将山坳的积水排出,必然要先挖出沟渠,工程浩大,不是这些只知种地的庄稼汉们能够做到的。
虞烽看向张青山,“几日。”
“至多三日。”
*
渭水县县令失察在先,降雨最凶狠的夜里,他酒宿于花楼,官差们寻他不见,拿不到调令,只能任雨水淹了大半个渭水县。
等他一觉醒来,才知大祸将至,为不将祸事扩大,只能下令将对向林家村的闸口打开,试图用几百条性命稳住头顶乌纱帽。
可他没想到的是,水泛滥的还不够大,没能将这几百口人全冲走。
当然,然还没胆大包天到将这幸存下来的人一一封口,只能尽可能的做出弥补,只愿村民愚钝,追讨不到自己头上。
张青山说三日,就果真是三日。
狗县令调集了所有人手,为山坳排出积水,后又向上批报赈灾款,散出大量财力为几个村子重建房舍。
房屋重建期间,受灾村落的村民们都只能蜗居在官府搭建的营帐内。
死去的人一一入土为安,只有七亩,谁也无法将其挪动,便在山腰处挖出大坑,准备就地掩埋。
村众在失去至亲的同时,还要看着被摧毁的家园,谁也无法提起精气神,对于今后的无望,让他们个个面如死灰。
而云杳,则在七亩死后,再没说过一句话。
他顶着持久不退的高烧,为七亩刨出大坑,看着牛身一点点被泥土盖住,他整个人也像埋进了地底。
支撑半生的希望,在他到林家村后一点点被点亮,可不过短短数月,他又被埋进了地底。
云杳回想起村中大祭那日,那天他依偎在七亩身侧,在嘈杂声中迷迷瞪瞪地睡去,可才丧失意识又被拉进一个热闹的世界当中。
那些他素未蒙面的林家村壮丁,聚拢在一起谈笑风生,吃着他们白日精心准备的祭品,仿佛从未离开过的人一般。
人群中有一道身影,在他眼里却是不同的。
云杳与自己混沌的意识做着挣扎,他害怕一个不小心,就被这个世界推出去。
就这么等啊等,那人终于转过头来,连同而来的是散落而下的月晖,他一直收集万不敢忘的一瞥,终于让他认出此人。
他就是祠堂里那一座座牌位里唯一那个外姓之人。
云杳对此人一直存疑,曾多方打听过得知,他是即将升任知府虞县令的独子,西境大战过后,没人知其下落,也未有人下来打听。
那一刻,他成了知晓虞烽所落之处的唯一那个人。
不论是人间路,还是黄泉路,云杳都将他找到了。
且他日日在身旁,自己所有心事也曾朝他倾吐过,无意间做出的告白,也悉数落入了对方耳中。
只这,他便知足了,往后余生,守着他便是最好的归宿。
直到那次被万姓两人寻事,虞烽为自己杀了人,云杳便将克星这两字刻在了自己身上,他宁愿自己就死在当场,也不愿虞烽因此被彻底抹去。
昏迷中的他一直醒不来,直到听到了虞烽的嘶吼,即便到了那副光景,他还在试图挽救自己,挽救林家村众。
他想虞烽活着,长长久久的活在这人世,活在自己的身边,他单向的为虞烽做着考量,从未奢望对方能真的将自己看入心。
直到他感受对方心底的那一点在意,与林家村众的那点不同,心中的奢望又疯狂生长。
他也想自己好好活下去!
既是如此,他必当一日不落的长寿,康健。
七亩被众人移进大坑,填土前,林家村众一个跟着一个,在别村的嘲笑和戏谑中围着七亩转圈,做最后的送别。
这几日他们守着七亩的尸身,所有感恩与不舍都尽在行动中表明。
安葬妥帖后,云杳找到村里唯一识字的拐子爷,让他为七亩刻上一副牌位。
那两个字他曾日日临摩,虽不大好看,但好在能完整写出。
他一笔一划将这两个字在地上写出,而后对拐子爷说道:“爷,可否把这两个字刻七亩墓牌的背后。”
至少,他要让虞烽落有归处。
“这……”
拐子爷在讶异云杳会写字的同时,更震惊于其中内容。
整个林家村,当年只拐子爷认出来将壮丁们都带走的少年是虞县令家的独子。
这些年拐子爷迟迟不说出此人真实身份,一是怕少年英雄空遭埋怨,二是在虞烽的尸首上不曾找到任何能辨认身份的物件,连旁人都有的名钱都没被别在袖口,他尊崇亡者的意愿,于是这才守口如瓶。
可云杳如今为何会提起此人?并将他的姓名写下,执意要刻在碑上?
“孩子,他……”
云杳只低头看向自己笨拙写下的那两个字,良久过后,他喃喃道:“除了我爹以外,还有他,答应过我一定会从西境回来。”
“他没失信。”
君子一诺,五岳为轻。
云杳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落在旁人眼中,怕只觉得他是傻了或者癫了,可知晓虞烽身份的拐子爷,正一点点靠近真相。
他看向那个新起的土堆,指了指地面的两字,浑浊的眼中出迸发出悲悯、震撼的光。
他活了大半辈子,也敬畏神明,却不曾想神明竟曾在身边降落。
天不庇佑他们林家村人,可他们林家村自有神明,一个以凡人之肩筑成了神相,多年来救他们于水火。
云杳看向拐子爷,“爷,你懂了,对吗?”
拐子爷落泪点头。
“我这就刻上。”
墓碑的正面刻着林家七亩,面朝已经被摧毁的林家村落,七亩的坟也正座落在山腰,从那个位置向下看,林家村的一切都能尽收眼里。
拐子爷将墓碑立好后,轻抚着碑面,而后同一个慈爱老者般,安哄道:“往后啊,你就安生躺在这里,别看现在什么都没了,可林家村的人都扎实着呢,这点风霜雨雪,还打不跨我们。”
“好孩子,这些年……难为你了。”
“好好睡吧!”
云杳抱膝坐在墓前,眸光流转间一点点渗出笑意,他在为终于卸去重担的林家七亩而感到开心。
一老一少围着七亩的墓磋磨了一个晌午,直到林广定从他们跟前路过。
他先是定定的看着墓碑良久,此番场景他早已经历过,在祠堂住了多年的他,可没少看着自己的牌位出神。
如今重得人身,一切又好像变得不大一样。
他知道此时此刻气氛严肃,自己也原本不该掺活进来,可这面前的是自己的坟地,他如何也该表示一二。
手边没有香火,于是便找了几把干草,将其点燃。
浓烟将坟旁的两人呛到如梦初醒。
云杳圆目微瞪,“大哥,你这是在干嘛?”
虞烽指了指自己手里已点燃的稻草。
“上……个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