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十六,十五,十四,十三……
快了,就剩最后一个了。
剩下的最后一个是谁?
不论是谁,不论是死是活,也不能就这么让他消逝在水中。
“够了,烽哥……”
“我大哥已经……”
虞烽无视耳旁的阻拦,不够,还有一个。
原本被抽走的气力,在一瞬间积蓄成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在水中奋力的游走,全然不知道是如何找到最后的那个,他靠近过去,却感觉不到任何鲜活的气息,不过没关系,只要不让他永远消失于水中,只要把他送回到村众跟前。
只要不要像数年前那般,无力的将所有弟兄留在那冰天雪地当中。
他一定要把人带回,不论是死是活。
虞烽钻进水中,直接用背将他从水中托起,在感受后背上的重量后,这才往高处游去。
他奋力向半山腰游,向人声处游。
最后一趟了,全村一百六十七口人,他都带回来了。
村众们在岸上接应他,拽着他的前蹄,将他拉上了岸。
力竭的虞烽躺倒在人堆当中,整个身体轻飘飘的,他不知道自己拖上来的人究竟是谁,可随着银花婶的哭声响起,他心中也猜测出一二。
不是林广定就是小竹笋。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都死了,七亩啊,你这又是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明知人都死了,还要费劲往回带,让生者直面亲人死亡的痛击。
随后,又有人说:“好孩子,可以歇着了。”
“是我们一直在拖累你,是我们对不住你。”
“七亩啊,累了就睡会儿。”
“已经三天两宿,够了……”
原来已经三天了,难怪,水里泡了这么久,身子像是落在冰窖里,怎么都暖不过来似的。
“七亩他在发抖,快把山洞里的干草拿来烧上。”
话音刚落,便有许多人围了过来,有人将衣服盖在了自己身上,衣身上留存下来的温度一点点向自己传递,虞烽这才感觉到了一点暖意。
额头上复又贴上来一只手,滚烫的,软软的。
这气息熟悉异常。
小竹笋还活着?那银花婶哭的又是谁?
“我知道你不把自己烧没,就不得作罢,我拦不住你。”
果真是小竹笋的声音。
幸好,他还活着。
虞烽欣慰一笑,艰难的用脑袋拱了拱,想要更靠近那只手,想获得更多的热度。
“很冷对不对?”
话音落下,虞烽便感觉自己整个脑袋落进了一个滚烫的怀抱当中。
人的怀抱怎么会这么暖的,像是熊熊火焰,把他僵直了的身体了点点融化。哪怕西境的风雪再往这边吹,他也不怕了。
“睡吧,以后再也没有旁的事了,走吧,跟他们一起的。”
小竹笋的气息一点点靠近,带着极致的暖流倾吐在他的面颊,随后,一股积蓄着所有热度的碰触、如蜻蜓点水般落在自己额间。
虞烽恍然睁眼,看见了一滴硕大的水珠融进自己眼中。
小竹笋黯淡如死灰的眸子,提示着自己也即将消散。
他的身体轻飘飘的,沉重的□□再也无法将他捆绑束缚,他立在村众之间,无人能看到他。
这是他失明后,首次看到的光景。
大家是那么狼狈,他拼尽全力救起的人,已有不少人面色青白、全无生息的躺在一旁。
小竹笋默然无言的抱着逐渐冰凉的牛身,嘴唇一张一合,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轻晃着身体,像哄婴孩一般,一点点将七亩哄至入睡。
虞烽在他旁边蹲下,看着他木然的表情,心像是被裹在了密闭的容器里,一点点收紧,揉碎。
这个人,知晓了他的一切,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以微薄力量护着自己。
只一面之缘造就的偏执,让小竹笋长成一棵顽固不化的巨竹,他的坚韧让虞烽心生触动。
他散发着淡蓝色光点的魂正一点点消逝,在消亡的最后时刻,他忍不住向小竹笋靠近,试图用手覆上他的脸。
更想将对方拥入怀中。
他扑了空。
每一场相遇之间都矗立着打不破的屏障。
虞烽淡笑着看他,他知道的,此次的阴阳两隔,于自己于小竹笋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小竹笋不必再守着曾惊鸿一现的月光过着残缺的人生,银花婶那么疼他,必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生孑然。
只是,虞烽心里还有些话来不及讲。
可心头堵着的那千言万语,又找不到出口,他对小竹笋的情愫又是由何而来?那种想护其一世的错觉,早就与身上的担子搅和不清了。
一直想挣脱囹圄的他,回过头去看那座禁锢住他的牢笼,竟生出无限的留恋。
雨停了,月光冲破阴霾在满目疮痍的大地落下光晖,等到天一亮,等到来年,日照风雨都将开恩,抹去今日惨烈的同时,也会抹去七亩、虞烽的所有痕迹。
虞烽靠在小竹笋的耳后,轻声说道:“我走了……”
做这简短而仓促的告别,只是希望分别之际少些拉扯。
原本木然的云杳,如梦初醒般看着一旁的虚空,月色下一个他无数时临摹杜撰而出的影子隐约而现。
“虞烽……”
这世间,大概也就小竹笋会呼唤出自己的名字,就好像记起他的人就剩他一个了。
虞烽攥紧无力的双拳,心被撕扯成齑粉。
他牵强而笑:“我就走了,小竹笋。”
云杳缓慢的摇头,紧抱住牛身的双手渐渐松开,众目睽睽中,他向虚空抓去。
他自幼时便开始积攒的月光,已经凝聚成型,他看着眼前的虞烽,在他一次次的尝试抓握中,一点点从他试图收紧的怀抱里倾漏。
能不走吗?
他满目都是不舍,祈求,像个半大的孩子般撒娇着求自己留下。
虞烽摇头,“不能,该走了。”
云杳紧咬着唇,看向已没有生息的牛身,在接受的同时肆意夺眶的泪水却也源源不断向外涌。
虞烽眼尾始终挟着笑意,双手踯躅的在空中挣扎。
良久,他才下定决心。
最后,他头也不回的往林深处走去。
而后云杳整个人像中邪一般,抛下怀里的牛身,朝着虞烽所走的方向追赶而去。
月色之下,林中淡青色的光点漂浮在四处,一点点聚拢成人型,云杳眼看着虞烽汇入这些光点之中。
他趔趄奔跑着,却如何也追赶不上虞烽的脚步,直到这时他也认清一点,能让虞烽留下的,从来就不会是自己。
在他摸索出真相的那一刻,他心中庆幸,他无意中的抉择让他闯入了被虞烽守护的阵列之中,他可以成为对方留下来的因素之一。
他要做的就是加重自己的份量,他不是要和村众们争什么,只要虞烽心里有个不同于他人的角落让他容身,哪怕渺小到窒息,他也愿意。
事实上,他做到了。
他顿住脚步,停在了入林的路口,目送着虞烽离开。
就像当初在糖水铺,他扔下那二十碗红豆沙的钱后,背着身对自己挥手,那挺直而风发的背影与眼前的虞烽重叠在了一起。
一路,好走。
我还在这里等你回来。
*
于虞烽而言,这一夜还很漫长。
当他看见蓝色光影中多出来的林广定,才知银花婶的嚎啕大哭是为了已死的大儿子。
林广定还同他在世时一样的木讷,他被自己的亲弟弟林广安牵引着,虞烽追上前去,试图阻拦。
林广安将大哥护在身后,同幼时一般。
虞烽不解地看向他。
林广安看向虞烽身后,那升着火堆聚集在一起的林家村众,而后向虞烽说道:“你不该跟我们一起!”
随后,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你不该跟我们一起……”
“别跟过来……”
虞烽木然的看向昔日兄弟,他如何也想不通,到了此番境地,为何还不让自己同他们一道而去。
一而再再而三的将他推开,是否因为自己永远也融不进林家村这支队伍里。
还是说自己做的仍旧不够,那累累债台不倒,自己便永无自由之身?
虞烽苦笑一声,哪怕他就是背信弃义,既然融入不进,那便就此分道扬镳罢了。
他默默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不是那边。”
“我叫你回去。”
回不去了,牛身已死,这世界间再没有能够容纳虞烽的地方。
决意做孤魂的虞烽与大队体背道而驰,却在走出几步后被簇拥着,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低语。
“回去……”
“快回去……”
“晚了就来不及了……”
而后林间刮起的一阵大风,将暗沉的天色吹亮,自己漂浮着的魂也被这道大风刮向不知明处。
不受控制的魂以闪电之速下坠,即将落地之时,虞烽看下此刻正平躺在地、早就气绝的林广定。
他重重的撞进了林广定的身体里。
就在他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林广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大哥是我带走的,于娘而言他本就是累赘,而烽哥你本就不欠我什么,这些年我们所有人欠你的,是还不尽了。”
“我们走了,烽哥,你好好活完这后半世吧,就当……替所有兄弟圆满一回。”
“还有那个夫郎,你替我转告他一声……”
随着耳旁声音的飘远,强烈的窒息感从胸腔传来。
四肢百骸的僵直感束缚着还未完全落定的魂体,虞烽猛地将眼睁开,而后剧烈的咳嗽起来。
察觉到异常的村众向他这边看来。
银花婶满脸的不可置信。
“广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