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城外十里,黄沙苍朔,黑甲两列,肃首而立。
太子英寡返京,颍国夫人英丽芹并凉城禁军行营前都部署谢明远出城护送。
至十里亭处,太子止之。
谢明远翻身下马,玄色甲胄熠熠生辉,大步走至太子马前,正要行礼却被英寡抬手止住:“军中杂事繁多,将军不必再送,尽早回营。”
“谢殿下。”谢明远垂首应是。
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是英丽芹牵了两个孩子上前来同英寡道别,一手一个。
及至两人面前,沈知书还不愿松开她的手,软软的小身子贴在她身旁,口中不住撒娇:“夫人随我们一道回去吧~”
母亲曾参商舞刀弄枪甚为在行,但女儿家的玩意却是不甚知晓,父亲管教甚严,沈知书在凉城这些日子从英丽芹这才体会到柔如春风般的慈爱,因此颇为不舍。
英丽芹这半月一直照顾这两孩子,早生了感情,见沈知书满脸撒娇不舍,不由心软酸涩,眼眶微濡,顾不得礼仪体面,俯身蹲下,与小姑娘平视,将她小小身子搂入怀中,承诺一定会再往上京看她,好一会才把小姑娘哄好。
她起身朝一直耐心等着她的英寡笑笑,歉疚道:“殿下在凉城多日,多有侍奉不周之处,还望殿下宽恕。”说着,便屈身行礼。
英寡伸手扶住她,语气温和:“夫人何出此言?孤多得夫人照护,心甚感之。此次一别,不知何时能见,望夫人保重身体,若得空可多往上京中来,母皇亦多挂念。”
英丽芹面露感动之色,小声道:“多谢殿下与陛下挂念。”
英寡负手而立,一双凤眸在垂首而立的英丽芹与目不斜视的谢明远身上逡巡片刻,以及此次来凉城偶然得知的旧事,忽而眉头一挑,声色略低,朝英丽芹道:“夫人独居凉城,母皇甚挂念之。纵是顾及前事,不愿再嫁,不如讨个孩儿承欢膝下,以全一片慈爱之心。”
说话间,他的眼神滑过一旁面色冷僵的谢明远,与平王极似的刀唇微勾。
英丽芹身子一震,慌忙道:“这,这如何使得?我…”
英寡抬手止住她的话,一褐一蓝的眼眸里都是认真之色:“母皇常叹夫人当年稳促两国盟约之功,心怀愧矣,如今尘事已定,夫人亦当往前看,若母皇得知亦会甚慰。”
说罢,他又瞥一眼谢明远,唇角勾得更高,也不多言,转身上马。
待沈知书与沈知礼亦由跟着的宫人送上马车后,白丹远下令开拨。
谢明远与英丽芹立于路边,目送大队人马离开后,方才有动作。
谢明远偏头,低声道:“此处甚寒,不可久留,夫人请回。”
说完,抬步便走,不敢去看她的神色。
然那略显仓促的步伐仍揭晓了他内心的纷乱。
他本以为,那夜院中同太子的几句闲谈便是极限,不想太子今日既然会当着他的面对她说这些话。纵是未有提他,然那明晃晃的扫过来的视线,他又怎么不知。
由是更觉慌乱,内心惶惶,心中隐忧不知该如何是好,偏生又有那么一丝隐秘的不敢为人知晓的希冀油然而生,就算他痛骂自己百遍亦压不下。
待他走远上马,英丽芹仍立在原处,看他仓皇离去的身影,目光微闪,嘴唇颤颤合合,都掩盖不住内心的惊异。
她知太子早慧,却不知竟早慧到这般地步。
先前去遂州,皇上谈及旧事仍有愧意,只道让她不必顾及旧事,盼她幸福。
她却不敢开口,心下苦涩。
便是她不顾及旧事又有何用,他避而不见,放弃大好前途来这凉城守着她,却始终不肯再多越一步。
便是那日她设计以迫,也不过是得一句对不起。
他离去后,她本也死了心。
却不想太子今日竟会当着他的面同她说这一番话……
要个孩子么…?
……
那日别后,谢明远固守城外禁军营中,连着数日都不踏城中一步。直到军中急报,凉山有山匪作乱,州府厢兵不敌,请禁军平乱,才率一部出征,直奔北面凉山而去。
时近冬日,山匪苦寒,攻势甚猛,一下占据凉山城下三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凉城内皆有耳闻,大街小巷都能听见有人在议论此事。
英丽芹自然也听闻此事,当听到谢明远领兵出征时,素手一抖,热茶泼了满身,她却全然不觉,一双眼死死地盯着来禀的护卫长,红唇发颤:“他,他,谢将军什么时候走的?”
护卫长皱眉,思索片刻才吞吐道:“属下不知,将军行踪隐秘,非军中之人不可知,只是今日禁军戒严,属下偶遇刘副将,才得知谢将军已领兵出征。刘副将令属下告知夫人,乱子未平之前,请夫人留于府中,以免遇上生乱宵小。”
他说完后,许久不闻英丽芹出声,悄然抬眼去看,只见她神色怔然,面上俱是忧愁惊慌之色,想起城中传言的两人旧闻,慌忙低头不敢轻揣,许久才听英丽芹颤声道:“你私下去找刘觉,告诉他,若谢将军有何消息,务必来人告知我。”
护卫长讶然抬头,正要开口劝阻她这不合情理之举,却收着她一眼刀,没有半丝商量的余地:“快去!”
……
此次为乱的山匪,俱是凉山本地人,熟知凉山地势,借着地形之利与禁军好一番纠缠,让一向战无不胜的凉城禁军吃了不少苦头。
谢明远领兵出城时秋叶尚存,再回城时官道旁都覆上了皑皑白雪。凉城刺史率领官员出城相迎,见谢明远带回了山匪头首,又惊又佩,言称已在官衙内备下薄酒,来贺缴了山匪的英雄。
谢明远推拒不得,只得带兵入城。
酒宴散后,他拒了刺史再三挽留,独自回了位于城西的一处宅院,那是皇上赏下的,距离颖国夫人新宅不过一个街口。但他平日多歇在军中,甚少来此地。今日许是酒意熏人,他终是禁不住内心的渴求之意,来了此地。
仍是不敢见她。
但想,离她近一些。
官宅留人甚少,不过一个老管家带几个小厮,因为主人常日不归,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气。
夜上三更,守在门口的小厮昏昏欲睡,见着谢明远时身子一僵,双眼瞪直,正要开口,却被谢明远扬手一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大步走了进去,浑身酒气擦面而过,让小厮更清醒了一分,突然想到什么,浑身一抖。
谢明远全然未察小厮的异常,他闷头往前走,远远的见正院里点着灯,眉头一皱,步伐快了些。
他今日回来得突然,并没有派人通晓,不该有人在等才对。
及至正院门口,正好碰上衣容整齐的老管家,满脸难色地往外走。他脚步一顿,扬声问:“院中何人?”
老管家猝然抬头,望向他的眼里又惊又喜,“将军,您,您回来了。”
他颔首,下巴朝院内一扬,挑眉以询。
老管家脸露难色,欲言又止,半晌才低声道:“您,您进去看看吧。”
他眉心一跳,大步而入,一眼便见着坐于正堂中那道绯色倩影,迈出去的脚步僵在原地,再动不了一步。
从来没想过,她会来此寻他。
还是在这夜深人静之时……
脑海中思绪几闪,他仓惶转身,抬步欲走,就听身后传来幽幽一句:“你还要躲我到何时?”
身子一僵,如鲠在喉,他挣扎半晌也想不出一句可道,好似千条路中只有离开一条可走。
却不妨她已走了过来,在他愣神间,软柔双臂已经搂上了他的腰,力道不重却让他全身僵住动弹不得,满身馨香将他笼罩其间。
“你……”他刚出一字,便觉身后贴上了一片柔软,是她依偎上来的身子,就那般紧密地贴着他,让他脑中轰然一声,只觉今夜灌下的酒都化成了火焰,在身体中肆意燃烧,熊熊烈火直往头上涌,烧得他双目通红,嘴唇发颤。
满心沸腾,然身子却一动不动,只任她抱着,他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
该推开她的。
但他做不到。
英丽芹早做好了被他推开的准备,搂着他的双臂不敢有半丝松懈,僵持片刻却不见他有动作,心下微诧,却又更觉惶然,不知他作何想。
忽而又想起前几日从刘觉口中逼问出的消息,心中一震,环在他腰间的双臂颤抖着顺着硬挺身躯往上走,揪住他的衣襟领口,伸手就要往里探时,手腕却被他牢牢一握,那股热烫之意从手腕处迅速蔓延至全身。
“你,莫要这样…”他声音很低,偏头不敢看她。
她想着刘觉那句“左胸受了剑伤,差三寸就触了心脏”,又闻到他浑身酒气,不由更急,双手拼命挣扎着:“放开我…”
他微一松手,那双素白小手又往他衣领上扣。
几番挣扎之下,两人几乎贴在一起,他身上的温度也越发滚烫,咬牙粗喘,强自压下声道:“你,自重…”
二字一出,英丽芹僵在原地,长睫微颤,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受伤神色,眸中水雾氤氲,全然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谢明远亦自觉失言,退开一步,垂下的双臂微颤,手掌蜷起,敛眸不敢言。
良久,英丽芹唇边扯出一个极为讽刺的弧度,眼中在笑,却无端让人哀戚,她又迫近一步,哑着声道:“反正,在你眼里,我早就没什么脸皮了…”
良久,英丽芹唇边扯出一个极为讽刺的弧度,眼中在笑,却无端让人哀戚,她又迫近一步,哑着声道:“反正,在你眼里,我早就没什么脸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