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岁月悠闲,不知不觉一个月时间过去了。
这天,眼瞅着我们的盐米油面快吃完了,连清邀我一同去二十里外的晚湘村采买粮食和日常用品,我当然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红红这些天也同我一样,整日吃吃睡睡无所事事,肉眼可见的膘肥肉壮。
翌日吃过早饭后,我们收拾妥当,踏上了下山之旅。
我坐在马背上,连清帮忙牵马,两人就这样慢慢悠悠地行在山间小路上。
按理说,我们共骑明显会快一些,但他偏不愿意,于是我也不再强求,怕再劝下去,有人会误以为我是想占他便宜。
山中景色很美,树木蓊郁,溪流潺潺。远处群山连绵起伏,云雾缭绕,放眼望去,仿若置身仙境。
连清一路上心情不错,高兴时还会哼上两句我没听过的小曲儿。
“等一下,”正走着,他突然停下脚步,墨色的眸子闪过一丝欢喜,“我看到一样东西,马上回来。”
“好。”我不明就里,勒住缰绳,寻了块阴凉地儿,下马坐在地上等着。
半刻钟后,连清高高兴兴地回来了,见到我,他眼眸清亮,唇角笑意分明。
“怎么?捡到银子了?”我歪着头,打趣道。
他摇了摇头,故作高深地伸出了双拳。
我站起身:“什么东西?”
“好吃的。”他摊开双手,掌心之中,是两个如同鸡蛋大小、浑身覆盖着细密绒毛的墨绿色果子。
“毛桃子?”
“嗯,”他拿起其中一个果子,一边剥皮一边介绍道,“此果猕猴喜食,民间俗称猴骚子,又名毛桃子。性寒,可止暴渴,解烦热,压丹石,下石淋,现在这个天气吃,正好解暑。”
绿色的果肉在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指的转动下,慢慢露了出来。
“尝尝,特意摘了几个熟透的,应该不酸。”
片刻之间,面前就多了一个剥了半截的青绿色果子。
水果的香气涌入鼻腔。
我好奇接过,轻轻咬了一口。毛桃子果肉柔软,酸甜适中,鲜甜的汁水在口腔迸发,只一口,便觉齿颊生香。
“好吃!”
连清微微一笑,正欲说些什么,手中果子却不慎滑落,“啪叽”一声,和泥土融为一体。
眼看那还未来得及品尝的美味就这样被摔得软乱,我擦了擦手,对两手空空的少年道:“你没吃着,我去找些回来。”
连清忙拦住我,“不用,我摘时已尝过了。”他眨了眨眼,指了指身后,“而且,背篓里还有。”
我瞬间来了兴致,目光不自觉落在他背上的竹篓之中。
连清似有所悟:“还想吃?”
我点头。
他了然一笑,旋即取下竹篓,拿出其中最大一颗果子放入我掌心,叮嘱道:“只能再吃一个。此果虽好,但寒性重,女子不易多食。”
“好。”我点头应允。
新鲜的毛桃子果肉饱满,口感细腻,轻轻一嚼,汁水爆开。清甜与酸爽的滋味在唇齿间相撞,带来独属于大自然的鲜活风味。
吃完一个,我仍有些意犹未尽,又瞥向眼身旁少年。
四目相对,连清立刻了悟:“不行。”
意料之中的回答。
我收回目光,朝四周山林望去,心中盘算:一个果子而已,他不给,那我自己去摘。
连清似是以为我不高兴,有些无奈:“不是我小气,只是这果子吃多了容易脾胃虚弱,加重身体寒气,你莫要贪嘴。”
他语气诚恳,关切之意溢于言表,我立刻打消了原本的计划,但还是想再吃一个,于是伸出手指,讨价还价,“好吧,就一个。
“一个也不行。”连清一口回绝。
我恍惚觉得,这场景好像有些似曾相识。
“连医师,不要这么严格。”我挽起袖子,去够他身后的背篓。
少年眉心微蹙,快速躲开,“你体质偏寒,两个已是极限。而且你一开始也答应了,不能耍赖。”
这话说得语重心长,连带着连清的表情也是少有的严厉和无奈。
我终于明白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了——连清拦着我、限制我吃果子的行为,与幼时阿娘不让我多吃糖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特别是那句——你一开始也答应了,不能耍赖,简直和阿娘搪塞我时的说辞如出一辙。
过往的记忆翻涌而来,我站在原地,不知怎的,有些想哭又想笑。
连清还在不厌其烦地劝说,我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问:“真的……不可以吗?”
他没有看我,只是别过脸,双手抱胸不说话,答案显而易见。
竟连问完这句话后的反应,也如此相似。
心头倏地涌起一股热流,记忆中温柔慈爱的母亲,与眼前温和干净的少年,两人身影不断交叠出现……
鬼使神差的,我脱口而出,就像幼时曾说过千百次那样:“就一个?一个好不好嘛?”
话一出口,我立刻清醒——站在面前的人是连清,不是阿娘。
连清闻言,也不可置信地看了过来。
四目相撞的瞬间,他慌忙移开眼,脸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咳咳,”他轻咳两声,立刻取下背上竹篓,语气有些慌乱,“说好最后一个,不能再食言了。”
墨绿色的果子再次出现在掌心,细小的绒毛微微有些扎手。
我心头一颤,刚刚一瞬间,竟下意识把他当做了阿娘,所以对着他,像小时候对着阿娘一样撒娇。
那是一张和阿娘完全不一样的脸啊,可为什么会一样的令人安心?一样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去依赖?
“忘月?”
有人推了我一把,我回神。
连清已经恢复了平静:“快吃吧,吃完赶路了。”
我避开他的目光,迅速吃完这颗求了许久才求来的野果,重新翻身上马。
两人慢悠悠地走在林中小径。
流云缓动,微风燥人。许久,连清突然发问:“忘月,你觉得这果子滋味如何?”
我点了点头:“自是不错。”
他略微沉吟,再开口时唇角微勾:“方才你吃它时,神情悠然自得,眉眼间也难得舒展,甚至嘴角都带着一丝浅笑。”
我沉默地望向他,不明所以,连清一直在观察我?他想做什么?
“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一直目视前方的少年,突然侧过身子,一字一句认真道:“所以,你要多笑笑才好。”
“笑?”
谁家杀手成天笑嘻嘻的?
“嗯,多笑。”连清点头,那双看过来的眼眸,如明珠般熠熠生辉,似是能将周围一切照亮。
我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别过脸,我低声反问:“这世间……又有多少东西值得一笑?”
连清思索片刻,目光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这山川美景,这山中珍果,不值得为之展颜吗?”
我心头一动,却还是摇了摇头,“平平无奇。”
连清轻叹,再次开口:“景不能,物不能,那人呢?”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喜欢的人,或是喜欢你的、关心你的人,你会因此开心吗?”说这话时,那双美目光华流转,似在等着什么答案。
喜欢的人?关心的人?
我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最后又落回自己的腰间。那里,放着一个令牌,一个表明我是绿舟杀手“冷月”的令牌。
“我好像是天煞孤星,”我如实说道,“与我亲近的人,要么是孤儿,要么活不长。”
秦家满门被灭,帮过我的季江叔叔惨死,小来福也是因为孤苦无依才会被我收养……这些喜欢我的、关心我的人,都各有各的悲惨。
想到这,我心头一紧,脱口而出:“连清,你也离我远一些吧!”
连清静静地看着我,眼中似有哀伤一闪而过,他突然伸出手,按住了面前的缰绳,“我明白你为何这么说。别担心,我的命硬得很,你也不必如此悲观。”
他垂下眼睫,低声道:“这世间其实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遇到,那时,你会觉得,这人间没有那么糟……而你,值得拥有最好的一切。”
似是因为紧张,说这话时他手指骨节竟有些泛白,我扪心自问:会遇到那样好的人和事吗?
会吗?
会吧。
我已经遇到了,不是吗?
只是忘月值得,“黑衣罗刹”冷月值得吗?
中秋刚过,暑气还未完全散退,秋老虎一来,竟有些炎热似盛夏。
中午日头太盛,太阳炙烤下只觉得人都要中暑,我和连清不得不找了一块阴凉地,停下来休息。
简单地吃了一些野菜饼充饥,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树荫下吹风。
蝉鸣振林樾,风吹花草香。暖风温和轻柔,熏得人身上痒痒的,困意也在这样舒适的环境中慢慢袭来。
我揉了揉眼睛,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
“噗嗤”一声轻笑从身旁传来。
转头,连清正饶有兴趣地盯着我。
“困了?困了就眯一会儿。”他放下随身携带的医书,笑道。
我昏昏沉沉,眼前一片朦胧,却非要嘴硬:“不困。”
“真不困?”他并不相信,嘴角笑意愈发浓烈,那双眼也眯成了好看的月牙形状,“困了就睡,放心吧,有我在,不会有人靠近你的。”
我假装没听见,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流。
往日做任务时,精神总是紧绷着,偶尔小憩,也要带着十二分的警觉。
面前少年明明手无缚鸡之力,说出的话却总能让人信服,好像有他,我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用担心。
许是见我没反应,他又往我边上挪了挪,嘴里开始清唱:“俞都城外水潺潺,宝宝梦里香甜甜……”
我眼皮一跳,猛地抬头,明知故问:“你这唱得是什么?”
被我打断,连清也不恼,依旧扬着笑脸:“摇篮曲啊。”
我扯了扯嘴角,努力保持面上平静,内心却早已波涛汹涌。
十几年没听到这首儿歌了,阿娘的柔哄声清晰地回荡在耳边,仿若昨日。
“怎么了?”他又凑近了一点,俊脸上露出一丝疑惑:“我唱得……很难听吗?”
“没有,你唱的……很不错。”我艰涩地开口。
不止不错,简直和阿娘唱得一模一样,阿娘喜欢拉长每一句最后一个尾音,他也是。
顿了顿,我问:“这是俞都的曲子吧,你怎会唱?”
他虽从未告诉我来自何处,但听口音,不太像俞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