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景元闲来无事,偷溜出神策府在街边寻找乐子。
街道人来人往,人往人来。似乎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景元是何许人也,他抱着胳膊,仔细在人群里瞧,还真让观察细微的他发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这人从外形上看,与丹恒长得颇为相似。长身玉立,气度不凡。
但与丹恒不同的是,此人身后留了一条极细的辫子,发尾还略带黄金色的挑染。服饰的配色也与丹恒清冷的青绿色有所不同,此人着的是一身黄黑色的长衫,鎏金色的眸子中似有群山千岩,端得一派沉稳之态。
从面相上看,他应该会比丹恒更加随和平稳。但既熟悉又陌生,当然不是从外形上判断的。
熟悉的是,景元几次从神策府溜出来,都能在西衍先生处碰到他。陌生的是,景元从未在别处看到过他。看来,此人颇爱评书,甚至还有些讲究在身上的。
比如现在。
那人捏起茶杯,徐徐吹了一口后才缓缓送至唇边,轻轻抿了一口后又缓缓放下,继续全神贯注地听西衍先生说评书。他的坐姿端正极了,简直堪比仙舟教案级别的存在。恐怕就连联盟里的那些老家伙,也不如他端庄雅正。
景元面上浮现一抹笑意,走了过去。
那人似有察觉,稍稍侧过身子。
“这位先生,可否拼个座?”
那人点头。
景元便挨着他坐下,单手支着下巴,神态有些慵懒。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那人,眼神丝毫不加掩饰。
那人起先还只是毫不在意,静静听着评书。或许是景元的眼神太过炽热,过些时候他便有些遭不住了,看向景元,认真询问道:“鄙人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像是终于找到了话头,景元便开门见山了,食指轻点桌面:“我观先生器宇轩昂,双目炯炯有神,恐非池中之物。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与先生认识一二?”
那人闻言,先是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茶,借着喝茶的功夫思忖片刻,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般,唇角微微勾起:“在下钟离,不成才,一路尘世闲游,因缘际会来到罗浮,还望将军多多照拂了。”
那人故意咬重了“将军”两个字。
景元抿了抿唇角,此人先前神态还有些懵懂的澄澈,一听自己要与他结识一二,便猜到自己此番是为他而来。眼神登时清明了几分,那抹茫然也荡然无存。想来是早已认出自己的身份,恐再遮掩引起自己的怀疑,便索性坦诚相见了。
可见他也不是对仙舟的情况全然不知。对此景元倒是毫不意外,如果钟离对罗浮一无所知,那便是自己文牍处理得多了,脑子有些不清楚,一时看走了眼。
景元心中越发欢喜,勾唇笑道:“好说好说。先生乃妙人也,今日一见,我对先生竟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不知先生是否有意,来我神策府呢?”
钟离轻轻一笑:“将军盛情相邀,本不该拒绝。只是钟离才疏学浅,恐帮不到将军什么。枉费将军一番美意,钟离今日以茶代酒,自罚一杯。”
景元来不及制止,钟离一杯茶便下了肚。拒绝之意很是明显,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景元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回敬一杯。
放下茶杯之后,钟离的注意力全被西衍先生吸走了,再不看景元一眼,故意不给景元搭话的机会。
一部评书说完,西衍先生休息的空档儿,景元还未来得及再搭话,钟离便侧过脑袋。景元以为机会来了,正要开口,钟离却抢先一步:“将军,钟离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了。”
说完,也不管景元说什么,便起身离开了。景元一人坐在座位上,单手捏着茶杯,望着钟离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一杯茶灌下去,景元稍后便回了神策府。但望着桌案上怎么也处理不完的文牍,他又想起了那坐在桌前一板一眼品茶的钟离,心里涌起一股冲动,只觉得那人合该是坐在桌前处理文牍的。
一丝不苟的态度,全神贯注的神态,端庄雅正的姿势。怎么想,怎么看,都是一幅极其赏心悦目的画面。
景元再次按捺不住,起身离开了神策府。彦卿刚好从外面回来,见景元又要出去,在背后无奈叫道:“将军,您又要出去啊……”
景元一心沉浸在将人招揽进神策府的想法,对周围的事物完全提不起什么心思。但已经被拒绝一次了,再提恐怕也是这个结果。
钟离此人,看起来虽有些平和,但态度比较坚决。想要软化那颗如岩石般坚固的心,恐只能投其所好。
一连几天都能在西衍先生处看到他,看来此人非常古板学究,应该会喜欢些古玩字画一类的东西。
景元想了想,从自己的收藏柜里的寻出了一把折扇。而自己则换了件宽松的衣袍,紧紧束起的高马尾也散开了一些,让自己看起来有些读书人的模样。
做好这些后,景元便自信满满地出了门。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展开折扇,风度翩翩地在大街上闲逛。
他一路寻着,终于在星槎海中枢的赎珠阁再次见到了钟离。此时的钟离,在挑选着心仪的东西。但估计是巡镝没有带够,拿着手机半天没有言语。
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景元啪地一声合上折扇,迎上前去,拿出手机扫了码:“我替先生付了。”
闻声,钟离抬起头来。毫不意外地,他看到了刚才还对着他肆无忌惮打量的将军。注意到景元换了一身有些书卷气的衣服后,他一时之间有些服气,看来将军是不准备放过他了。
付过款后,景元眉头轻挑:“原来这就是先生所说的要事。”
钟离没有丝毫被拆穿的尴尬,只是笑道:“鄙人素来喜欢这些古玩字画,取悦自己自然也是要事。”
景元哈哈笑道:“先生所言极是,倒是景元终日在府内处理文牍,有些与世俗格格不入了。”
钟离将字画收入囊中,“将军多虑了,钟离并无此意。”
景元潇洒地展开折扇,轻轻扇动几下,颇有几分风流倜傥的味道。他唇角噙着笑意:“先生不必放在心上,我并未在意。”
钟离道:“将军如此通情达理,倒是钟离有些斤斤计较了。”顿了顿,他又道:“让将军破费了,改日定当奉还。”
景元摆了摆手:“不必,先生明明知道,我并非为此而来。先生避而不谈,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钟离轻叹口气:“将军,钟离只是一介闲人,文不成武不就,不能安邦,亦不能定国,手无缚鸡之力。将军所托非人,不怕将来悔恨终生吗?”
闻言,景元啪地一声合上折扇。他上前一步,扇柄轻轻敲在手心里,“先生如此妄自菲簿,是想说景元老眼昏花,识人不清吗?”
钟离有些无奈。罗浮将军果然名不虚传,不是那么好言说的。
此时,他想起了之前星穹列车小友说的那个叫做丹恒的列车员,计上心头。
钟离斟酌着说辞,“将军自然是慧眼如炬,只是将军不知,鄙人只是长了一副欺骗性的皮囊而已。”
“哦?”景元哗地展开折扇,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钟离略一沉吟:“将军的挚友丹恒与鄙人长得十分相似,想来是将军对挚友思念过甚,无处排解,转移到了鄙人身上而已。”
景元闻言,扇折扇的动作凝滞了一下,嬉笑的神情也尽数凝固在脸上。
钟离见有如此效果,微微颔首:“若鄙人有出言不逊的地方,还望将军海涵。钟离先行告辞了。”
说完便转身欲走,只是不曾想,被回过神的景元再次叫住:“先生,且先等一等。”
钟离道:“将军还有何事?”
钟离本以为景元会问为何自己一再拒绝他,没想到竟是一柄折扇递了上来。一时之间,他的神色有些复杂。
景元的脸色已经缓和了几分,微微笑道:“这柄折扇本就是送与先生的礼物,先生收下,景元便没有遗憾了。”
要他付账,还要收他的礼物,钟离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没有伸手去接,有些不想承这份儿情。
见状,景元又恢复了嬉笑的样子:“先生莫非不好意思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不若来我神策府……”
“不,没有。”钟离打断了景元的话,他接过折扇,“多谢将军的一番美意,鄙人收下了。”
景元笑意微微收敛,但还是挣扎了一番道:“先生若是喜欢,我府上还有许多,改日带些来送与先生。”
钟离似是认命般,但还是嘴硬道:“将军如此大费周章,真的不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景元双手背在身后,虽着瘦弱读书人的装扮,却依旧遮掩不住那威风凛凛的气势。他勾唇一笑,“不怕,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若先生不肯,可能像今天这样的偶遇会轮番上演。”
钟离轻轻叹息:“将军既如此说了,鄙人再推辞便有些不识好歹了。”
景元的心情愉悦几分,但还是道:“先生如此模棱两可,景元不明白,还请先生说仔细些。”
“好吧。”钟离无奈笑了笑:“我算是被将军折服了。”
景元笑了一会儿,“不知先生在原先的世界都做些什么呢?”他又将钟离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观先生的衣着和谈吐,倒像个教书先生。”
钟离笑了:“恐怕要让将军失望了,只是遛鸟赏花品鉴古玩而已。”
俨然一副退休的状态。
钟离顿了顿又笑道:“将军若是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
景元道:“怎么会?方才只是想起我府上有一只金丝雀,倒是可以送与先生。”
钟离再次无奈笑了一下:“将军盛情难却,鄙人便只能随将军走一趟了。”
“所以——”景元微微眯了眯眼睛:“先生是答应了吗?”
钟离无法推辞,也不扭捏,直接站起身来,“请吧,将军。”
景元笑道:“先生果然是爽快人。”
二人并肩走在仙舟街道上,甚是养眼。
景元歪了一下脑袋:“先生听说过【丰饶】吗?”
“仙舟人称之为寿瘟祸祖。”钟离缓缓道:“早前的仙舟人受到丰饶的赐福,从此转生为长生种,但与之伴随而来的无穷无尽的灾难。丰饶民的入侵,人口的膨胀,资源的匮乏,这些都是目前存在仙舟上的问题。”
“先生对此有什么高见吗?”景元见缝插针。
“高见尚且谈不上,来仙舟的这些日子,在下新学了一个词汇——化外民。”
见钟离略有停顿,景元道:“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或许仙舟人自身都没有意识到,他们骨子里有对短生种和外来者的歧视。”
一针见血。
钟离轻轻道:“在西衍先生处,在下听闻了不少故事。有一段云上五骁的故事我尤为喜欢。将军的一位朋友,工造司获得百冶称号的应星,天赋异禀,能力不俗,但因是短生种,便没有接任工造司的资格。”
“之前对仙舟帮助甚大的星穹列车,我的一位朋友,在最初来到仙舟时,也是不受欢迎的,但因最后协助将军击败了幻胧,才摆脱掉‘化外民’这个称号。”
景元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他知钟离是故意的,便扯了个笑容出来:“先生说话也过分直白了些。”
钟离笑着摇了摇头:“如果将军不喜欢,在下以后不说了便是。”
“先生多虑了。”景元很快恢复了常态,猫猫嘴轻轻努了一下:“以后先生有什么话都可直说,这对我而言很重要。”
“那便多谢将军宽宏大量了。”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了神策府。
彦卿在院子里练剑,看到景元回来竟然要逃。
景元喝道:“回来!”
彦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灰溜溜回来,也不敢抬头:“将军......”
“这位是我请回来的钟离先生。”
彦卿抬起头,有些怯弱道:“钟离先生好。”
见少年这副模样,景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揉了揉太阳穴,头疼道:“是不是这个月的开支都花在买剑上了,一个子儿也没剩下?”
“......是。”彦卿头低得更厉害了。
景元无奈:“罢了,去找青镞,从我账上支取一些。”
彦卿立即抬头,欣喜道:“谢谢将军!彦卿去了!”
少年迅速跑开了。
景元看向钟离,苦笑道:“我的弟子,不成才,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