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菩提山上的傩师庙上了锁,对联和窗花换了新,门外的那八个大字,字迹与之前并无差别,但看上去比之前干净许多。从寺庙到菩提树的那条小径边,原本枯萎的紫斑竹也已除去,种上了更小的紫斑竹,待到来年又会是一片茂密葱郁的小竹林。至于菩提树,树枝早已枯死,但大概还有重生的可能,或许一段时间后会有转机。
虽然少了人气但也多了生机。
于观南一行人向东面而去,大致行走了半月,到达了东面那条江河处,已经坐上了画舫船,走在了去往月荷山庄的路上。
熠熠的阳光洒落在亭顶,红漆石瓦,轻纱拢帘,宛若仙游。
几人坐在亭中,隐约可以听见风声以及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
“师父,月荷山庄是什么地方呀?”小鹿问。
于观南看着两岸山峰,山峰巍峨直插云霄,他看得入迷便忘了回答小鹿的话。
“月荷山庄呀,是个好地方。”摇船的大叔忽然回道,“几位公子是要去那里吗?”
于观南回过神:“您知道月荷山庄?”
大叔两手一拍,“当然了,我以前可是在那里做过买卖的,嘻嘻,就是卖一些别地方的特产。这是我朋友告诉我的,他们都说那地方的人很少出山庄,卖点别地方的东西容易赚钱。”他笑得很灿烂,估计是在月荷山庄赚了一大笔。
“那可真是好事呢。”于观南笑道。
“必须的。”大叔乐呵了一会表情忽而暗淡了起来,“但是最近那边好像出了些事情,我听人说,那山庄里藏着恶鬼,进去的人都不见了。”大叔说这话时神情惶恐,好像真的就见着了。
季冥渊环抱着双手依靠在座椅上,他看见江面上游过几只野鸭子,紧接着便是一群“人”字形的大雁飞来,他一路上没怎么讲话,听到大叔这么说倒是有些提起了兴趣。
说到恶鬼,他就是啊,要是拿真身在这位大叔面前晃悠,他不得吓晕过去。
“您这是听谁说的?”于观南问。
小鹿:“不会真的有恶鬼吧?”身为傩师,还真是处处都要彰显本职工作,他以为这出门一趟是要散心游玩,没想到,逃不掉啊。
大叔扣扣脸颊有些尴尬,“其实这也没什么可信度,这是我在村门口听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讲的,平时无聊就喜欢和他们唠嗑。”
于观南也笑了笑,若是村里的大爷大妈,那事情有一半以上都是假的,怎么说呢,这村里大妈的嘴吐出来的东西,大都是因为吃瓜而吃瓜,不论真假与否,全凭自己编造。
当然,有时候还真会被他们说中,这倒也是个奇葩。
“没事,等我们去看了不就知道了吗?”季冥渊开了口。
“那几位是要我送到目的地呢,还是离目的地一公里处的码头?”大叔问道。
于观南:“额,有什么区别吗?”
大叔道:“有啊,直接到目的地船费一人两百文,到码头少收五十。”
于观南:“………”好坑啊。
“大叔,你没有搞错吧,我看别的船到那什么山庄都才一个人一百文,你直接涨了两倍啊!”小鹿说着已经站起了身来,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开船的大叔突然停止了开船的动作,轮船停了下来,“小朋友,话不能这么说,他们收那么多,是因为他们的船没有我的好看。”
好看?好吧,是挺好看的,但是这大叔也太不厚道了吧,比别人好看一些就要多收一百文。
这是瞎了眼了,于观南从哪里掏出这些钱币去,他身上的辟邪剑都不值这么多。
“你就不能少点吗大叔?”小鹿已经坐在了大叔旁边,直勾勾地看着他,可是大叔并没有受影响,“就两百文,不坐现在就可以下船。”
于观南也想现在就跳船啊!
软磨硬泡许久,大叔就是不肯松口,直到季冥渊二话不说化出了一把匕首,恶狠狠的抵在了大叔脖颈儿前,“你要么拿着你的钱去见阎王爷,要么一分不拿,我留你狗命。”
大叔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匕首吓得直冒冷汗,他咽了咽口水,“你,你杀人是会受刑的,你不怕吗?。”
“你就不要吓他了。”于观南扶额道。
季冥渊拿着匕首的手握得更紧了,“我没在吓他,”他又对着于观南道:“你不是说我没杀过人?今日杀给你看看,免得你说我不像恶鬼。”
如果前面季冥渊的话,大叔只是稍微吓到了,那么这句话里面的“恶鬼”两个字,直接将他吓傻,脸色也是青一块白一块的。
就在季冥渊故作要动手时,大叔跪了下来,“别杀我,别,别杀我,我不要钱了,不要了!求你……别杀我!”
“呵。”季冥渊将匕首化去,重新靠在了椅子上,“这不挺有用的。”
于观南:“………”
小鹿:“………”
是挺有用的。
*
月荷山庄在两山之间,庄外有一片荷花池,入庄便要穿过那荷花池。
暮春,满池枯荷新绿,别一番韵味。
两天后,几人到了目的地,刚下了船,大叔就一溜烟跑了。
看着满池新绿旧叶,于观南有些感慨,想来也快清明了,时间真快。
“师父,好大一片荷花池!”小鹿道。
于观南点了头,:“嗯,走吧。”
池子中央有一条长廊,是用竹子编制的,与枯荷相印,歪歪扭扭,如同水蛇一般,躺于这荷花池中。许是刚下过一阵小雨,荷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阳光洒下,像是一串串珍珠宝链,长廊也还沾有水渍,走起路时,“咂砸”响个不停。
长廊尽头拐角处就是山庄入口了。
庄口有一台巨型罗盘。仔细一看,这罗盘应该有些年份了,而且是一台刻有五行八卦,天干地支的古老罗盘。
山南水北,玉带环绕,机器为金属,天干地支相配五行,辛酉庚,金在西。罗盘面向西方,趋利避害,简直妙哉。
山庄里小桥流水人家,古道杨柳,四合院子,亭台楼阁,青石板路,若是哪位姑娘撑把纸伞在此游走一番,那定会附上绝佳意境。
“难怪这里会被说书的称为世外桃源。”于观南赞叹道,“不错,真不错。”
“既是如此喜欢,可要长居?”季冥渊调侃道。
他这人就是这样,一袭白衣被人看了也都觉得是位被遗落在世间的神仙公子,无所事事,无聊至极,殊不知他皮囊底下是一只恶鬼见了都要害怕的无穷恶鬼。奈何披着羊皮,长相又令人神魂颠倒的,于观南有时见了,骂他都不忍心开口。
于观南道:“若是有缘,自然愿意的。”
季冥渊看了一眼于观南,经历过生离死别却看不出他眼里有沧桑,而是充满了希望,这位大神傩师,真是随处都是惊喜。
小鹿倒是还在研究着那台罗盘,他疑惑的问:“上面刻着的东西也是用来驱除鬼怪的?”
于观南:“是也不是,这东西的用处可比你所认为的要广,探风水,化吉凶,侦阴阳。”
“这都是古人的智慧了!”于观南说着拍了拍小鹿的肩膀往庄里走去。
山庄里的孩童很多,于观南他们光是站在门口就看见了不少孩子,而在那些孩童中,有一个身着灰色麻衣的中年男子一手拿鱼竿,一手拿着放有小鱼的篓篓,朝着他们几人走来。
男子脸上带笑,走起路来时不时颠簸,原是有一脚行路不方便。
他看向于观南他们时笑得更加开朗,对着他们点着头,好像是在打招呼。
于观南也笑了,“公子是去钓鱼了?收获如何呀?”
男子听后有些激动,他一直“嗯嗯”的比划着什么,还把篓篓里的小鱼儿给他们看。
“好厉害呀。”看着那些鱼儿,于观南竖起了大拇指。
“嘿嘿。”男子也竖着拇指,他对着于观南鞠躬,以表谢意。
随后男子又在篓篓里翻了几下,欲要拿出几条鱼儿来,被于观南伸手止住了,“公子千万不要客气,我们初来这里也没地方可以煮鱼,你自个儿留着吧。”
男子愣了一下,下一刻反应了过来,他伸手就牵上了于观南的手,看着他不断比划,又往身后的山庄指了指。
于观南回头看了一眼季冥渊,两人大概也懂了男子的意思,确实刚入山庄,几人也没想好要住哪里,想了想,既然有人邀请也总比自己寻找好些,于观南便谢道:“这……谢谢啊,那就打扰你了?”
男子笑得眯上了眼睛,眼角弯出一个弧度,极其夸张却又不显做作。
在随男子进庄的过程中,小鹿终于憋不住了,他看着前面走着的人,小声对于观南道:“他是个哑巴呀,看他笑得好开心,师父就不怕被人骗吗?”
于观南一掌拍在了小鹿脑袋上,道:“你可别这么看人,仅凭他脸上的笑容,就值得你百般尊重。世间诸般苦,敞开心扉,坦然以对,苦中作乐而已,有何不可?”
小鹿摸着脑袋有些云里雾里,但又觉得自己师父说的话必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忽然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被说得低下了脑袋。
季冥渊笑道:“你师父可是大善人,他所言即是,生而为人,虽命不可决,但心可自愈。”
“季前辈说的是。”小鹿大悟。
于观南回头道:“冥渊。”
季冥渊一笑,于观南轻声叹了口气,便回过头去了。
生而为人,虽命不可决,但心可自愈。说得好听,自愈却很难,没有人能够真正的安之若泰般接受自己所有的不足,人都有欲望,都有着自尊和自负的心理,所以世上若真有人在苦难当中展颜笑之,可不就是难得可贵?
山庄中央有一个大湖泊,湖泊周围被围上了栅栏,挂满了黄符和红绳,底下还放有一些神仙的小神像,湖泊前还有个大香炉鼎,上面高香燃尽,香灰沉积。
这反而像是要镇压什么东西。
于观南疑惑道:“莫不是这湖泊里有水鬼泛滥?”
季冥渊斜了一眼湖泊,依旧盯着前方玄衣朱裳的傩师大人,道:“或许呢。”
可是即便是水鬼也不至于如此大的阵仗吧,又是黄符,又是神像的。
男子带着几人走到了山庄最角落的一个被竹竿围起的简陋小院,他上前敲了敲院子门,里面走出了一位大娘,正是男子的母亲。
只听大娘道:“阿强回来了?”
阿强看着大娘比划了几下,之后大娘看向了门外的几人,转而笑道:“山庄风景秀丽,是游玩的佳地,欢迎各位,快快请进。”
而后他们便进到了院中,大娘拿着几个小竹筒打来了一些泉水,递给了他们,“院子简陋,各位不要嫌弃。”
院子不大,花坛里种了几棵苹果树,如今枝繁叶茂,正是花开时节,中间还摆有一张木质小茶桌,简单雅致。
于观南接过了那小竹筒,笑道:“不会。”他朝小鹿伸出了手,示意拿钱将住宿的费用先结了,但小鹿迷糊地愣了半响,直到一旁的季冥渊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绣有梨花的精致小钱袋,递到了于观南手上,“用我的吧,一路上来,你们的钱财估计也快用完了。”
小鹿这才反应过来默默点头,他师父是一个穷鬼,一句话说走就走,出了婆娑城后能不上街乞讨就不错了。
于观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厚脸皮道:“好吧,就先向你借一些。”
季冥渊索性憋住没有笑出来,“你都说了是借,那么记得还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