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净山的一丝魂灵在玄火熄灭前飘回了祠堂里。
“观南啊。”
于观南跪在地上听见熟悉的声音传入耳朵，他抬头看去，热泪盈眶。
“师父！”他跪在地上痛哭。
吴净山道：“你别怪师父，我唯一的牵挂就是你了，不忍心让你难过，瞒了你一些事情。”
“不，我不怪师父！”于观南泣不成声。
看着跪扑在地的于观南，吴净山忽而语重心长，“我要你好好活着，你不该被困于这一山之地。傩一族需得继续传乘，人间那么大，鬼怪不止一处横行，你要带着小鹿走出去，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伸出轻飘飘的手轻轻的抚摸着于观南的头，“傻孩子。人生总分离，舍与不舍都是常态，勿要定于原地踌躇不前吶。”
于观南甚至不敢抬头，跪扑在地上，一遍遍道，“徒儿知道，徒儿只是不舍得，师父啊！”
他就那么跪着，在最后一刻吴净山的声音还是传到了他的耳里，“我自省一生，时常悔悟，思来想去，唯有领你回来一事不曾后悔。”
“乖徒，你要好好的。”
……
声音戛然而止，一切都结束了。
于观南怀里抱着吴净山的牌位，在早团子上跪坐了一个晚上。
直到红月隐去，晨曦洒下。
小鹿冲进来时几乎连滚带爬，他见到于观南就已经止不住的哭了起来。
“师父，师爷呢？我……我在外面防着亡灵，见有玄火烧了起来……呜……”他一边擦拭眼泪一边道：“傩谱里我见到了这东西……我听你的话，了解过的，玄火是生灵祭祀才会烧的……呜呜呜……师爷他人呢？”
于观南默不作声，他也不知道，他师爷去哪了，可能现在已经到黄泉路口了吧。不知道有没有遇到其他傩师，太久了，他大抵不会再一个人了吧？
他想郑重其辞的说，乖徒，别哭了，你师爷在黄泉路上，也可能刚到鬼门关。总之，你别哭了，下次有机会师父带着你冲到阴界去看看，可是这是假话，这是忽悠人的。他在黄泉路走过，没见过一个熟人，他是一个人来，孤零零的走，他不知道吴净山是不是这样，但他希望他是好的，有人陪就好。
他最终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小鹿见他师父这番，心里更难受了，他们明明才一起过完一个阖家团圆的春节，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
他师爷怎么说没就没了？
他突然想起来，吴净山是个酒鬼，于是道：“师父……我要不要去婆娑城买些寒潭香回来……师……师爷最爱喝寒潭香了…………”
对呀，于观南听闻站了起来，他差点忘了还有寒潭香，吴净山都上路了，寒潭香也得让他带一些走，免得他路上无聊，还能喝酒解解孤闷。
见于观南起来，小鹿吸了一下鼻子，将眼泪擦拭干净，“我去吧，师父，我很快的，你在这里……等我啊。”他说着转头就带着钱币往山下去。
于观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心里莫名平静和空旷，静的一点涟漪都可以让他察觉到，空旷得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抬头望去，见着了那个在寺庙门口伫立许久的季冥渊，他还是一身白衣，了然一身，不带风尘。
季冥渊注意到于观南的目光，轻咳了一声，“抱歉啊。”
于观南许久才答道：“你为何要和我道歉，这不关你的事。”他说着拿着牌位的手紧了一下，然后又坐回了案台前轻轻将吴净山的牌位摆在了傩师牌位当中。
季冥渊从门外走了过来，站在他身后，和他一起注视着这些上上下下的傩族先烈们。
“金神呢？”于观南道，他说话的语气有些飘忽不定，有气无力，似乎多说一句，便会气绝。
季冥渊道：“她啊，将红月下的烂摊子收拾了，回九重天了。大概是天上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处理，走得很急。”
“哦。”于观南小声道。
季冥渊瞟了一眼于观南，而后继续往常那副慵懒模样，依靠在一旁的房门上，面无表情，“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么？”
于观南长呼一气，脸上好看了一些，他用衣角擦拭着吴净山的牌位，“还没想好，婆娑城如今也算太平了，我……”他愣了一下，回过头，“再过几天吧，再过几天我会去往别的地方。我师父他希望我到处走走，那便如了他的意，走到哪，驱鬼也就驱到哪了。”
季冥渊点头，“不错，挺好。”
于观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么样的想法，也许是吴净山和他说了一些话，透露了一些东西，他对眼前的恶鬼从以前的没什么概念变得有些好奇，十分好奇，他忽而问了一句：“那你呢？我看你好无聊啊，要和我一起么？”
季冥渊有些吃惊的看着于观南，他往常应该不会这么问的，不过他确实很无聊，他笑了一声，“是很无聊啊，可以和你一起，刚好我也好久没去别的地方了。”
于观南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他突然又问，“冥渊，你杀过人吗？”
季冥渊被问得有些猝不及防，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回答：“当然了，我可是十恶不赦的恶鬼。”
“你吃人肉啊？你们九幽的恶鬼都食人肉，你吃吗？”于观南在说这话时很自然，好像他就是那个吃人肉的恶鬼一样。
“不吃。”
“那你杀人干嘛？”
“无聊吧。”
“这样啊，可是我没见过。”
季冥渊道：“你以后会见到的。”他话锋一转，“你也不怕我接近你会杀你吗？”
于观南抬头双眼直直的盯着他，“你要是想杀我，还有必要多此一举和我交朋友吗？没想到九幽的无穷恶鬼还喜欢说假话。”
他确实说的假话，于观南知道，季冥渊身上从未有过烟火气，也没有凡人身上的人气。他既不杀人，也不食人肉。
他之前觉得他一身清白很奇怪，如今确实如此。
普通恶鬼见了都得吓得尿裤子的无穷恶鬼，太清白了，他一身上下除了鬼气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确定我说的就是假话，我可是恶鬼耶，阴险狡诈。”季冥渊道。
于观南不想听他说什么，因为他确实没有一句实话，确实狡诈。
小鹿买了寒潭香回来时，于观南将寺庙重新打理了一番，虽然依旧破旧，但比起没打理前好太多了。
两坛寒潭香，一直以来都没变过，如今也不能变。
“师父，小鹿到山下给您带了两坛酒，您路上记得喝。”于观南说着将酒水洒在了案台前，浇灭了几根蜡烛。
他洒了两坛，给自己留了一坛。随后斟了一杯，敬了吴净山，“这么久以来，徒儿没陪您喝过酒，今日一并给您补上！”他将酒坛拆了，喝了一大口。
季冥渊见状，将小鹿带出了祠堂，“让你师父一个人待会儿吧。”他看着小鹿要哭不哭的样子，“小孩，你可别哭。”
他话一出，小鹿就“哇！”的哭了出来。
季冥渊带着哭哭唧唧的孩子走到了寺庙外，连哄带骗好久，小鹿也不消停。
于观南喝酒会发疯，但今日是个例外，他看着吴净山的牌位，喝了好多酒。寒潭香是有名的烈酒，后劲很大，他却可以那么平静的端坐在案台前。
以前他是真疯，所以喝酒会发疯，伤人伤己，如今他是想疯也没力气了。酒精上头，麻醉着神经，他却格外清醒，清醒得将所有事情都想了一遍。
他要给寺庙设下法阵，今后便除了他和小鹿没人进得来。紫斑竹枯萎了他就重新种上一片，待他回来就长大了，菩提树枯萎了，他没办法，只能任由。他师父走的太急，身上什么都没带，他离开前还要烧一堆纸钱给他。
他也要重振旗鼓，不然让小鹿见了就没法好好教了。
他喝完酒对着吴净山的牌位又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将酒坛子和到处乱飞的黄符一并收拾了。他从案桌抽屉里拿出一块抹布，将抹布洗净，拧干水，然后一遍遍在案台上擦拭，把每一个牌位都擦得很干净，被他用酒水浇灭的蜡烛，他又给重新点亮，如此，祠堂也就整洁了。
好像还差点什么，其实根本不差，最差的是人，活生生的人。
黄昏时，于观南才从祠堂走了出来。
小鹿和季冥渊一直在庙外等着，不曾离开。
于观南走过去，“小鹿，你师爷的牌位在祠堂里摆着，你洗洗手，去拜拜吧。”
“好。”
小鹿很听话，他把手洗干净了，将衣服也整理干净了才拿着几炷香，跑到了吴净山牌位下拜了三拜。
于观南说过，吴净山最讲究体面。
“师爷，你在那边好好的啊，师父，小鹿会照顾好的。”小鹿道。
于观南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感慨，如今他的徒儿也快长大了。
“你还有什么要做的？”季冥渊道。
“我要下山一趟，现在就要，明日破晓前我会回来！”于观南像是想起了什么，说着已经开始动身。
他还有事情，他得去神殿一趟。
季冥渊看着他的身影，深邃的眼眸里，像是积上了一层寒霜，一抬眼，霜就化成了雪。
“我师父呢？”小鹿出来了，不见于观南便问道。
季冥渊：“你师父有事情，我们，再等等吧。”
“师父说了他的打算吗？”
“嗯，他决定离开这里。”
“去哪？”
“这我就不知道了。”
“季前辈？你，也去吗？”
落日后的风有些大，季冥渊便踏进了庙里，“天凉，进来避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