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曾想张黛竟又“宗主”、“仙师”地叫个不停，这下子，就算顾轻舟想装听不见，却也不能了。拧着五官将人骂了一通，顾轻舟调整好情绪，方才转身笑应：“哎，在呢。”

张黛虚虚一笑，道：“旧闻顾宗主大名，今日一见，传言果真不假。”顾轻舟瞧他眼波流转，明明在笑，却叫人觉着阴测测的。照他觉得，这人不该叫笑面虎，倒像吐着信子的蛇。

被他看穿凝视的目光看得极度不适，顾轻舟眉头微拧，视线和张黛错开，淡笑道：“阁下客气了。”

张黛又道：“南玄子贵人事忙，不知何时才到，扶摇宗的冲顼道人也不见影子。大伙被叫到这，不知所为何事，等得十分心慌。顾宗主见多识广，能否请您猜猜，此番会晤，究竟所谓何事。”

他说话时故意带了内力，传声范围极广，殿内全部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来。

顾轻舟眉毛一挑，心想：天枢宗和扶摇宗对打，已经属公认，他俩还没出来说话，我上赶着凑哪门子热闹。好你个小白脸，拐着弯给我挖坑。

我才不当那个出头鸟。

顾轻舟摇着羽扇，淡声笑道：“诸位不是看见了，在下也刚来不久，其中内情，确实不知，也不敢妄加猜测。”

张黛道：“看来，顾宗主还是把咱当外人。”

顾轻舟不吃这套，干脆道：“阁下诨号不愧为‘笑面虎，字字夹枪带棒。”言下之意，便是直指张黛挑事，笑里藏刀了。

没料到顾轻舟如此不给面子，张黛挤出个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待他又要说话，殿上忽地一阵骚动，众人循声看去，就见数名金冠弟子簇拥着一人，从后殿鱼贯出来。

中间是一老道，须发皆白，长眉垂到胸前，随着走路姿态偶尔飘动。宽大的道袍将身子完全收拢，却并不干瘪。脚步轻盈顺畅，颇有仙风道骨之范。

在他露面瞬间，殿上之人立即起身，面朝他一同拜礼。那老道走到大殿台上，满含慈祥地抬手，微挥笑道：“门下出了急事，姗姗来迟，实在失礼，还请诸位见谅。”

下头有人道：“真人管理百宗，日理万机十分辛苦，我们不过在这殿上待了片刻，还被人好吃好喝伺候着，失礼一说可谈不上。”

顾轻舟腹诽道：“真人”二字，是修道之人最高的尊号，修真界数百年中能被如此称呼的屈指可数，最近一个便是天枢宗上任宗主玉衡君。如今这南玄子也被如此称呼，看其余人的表情，没一个显露不认同之色。

这么一位修道大能，怎么看也不像奸佞之徒。

不对，画虎画皮难画骨，人心二字素来最难预料，不可单凭一面之感便放松。

顾轻舟正思虑着，甫一抬头，视线正好与南玄子相撞，才在心中嘀咕完，此刻和人四目对上，顾轻舟不经尴尬。好在那人并未察觉，微笑点头过后，便将视线移开。

顾轻舟松了口气，见殿上众人交头接耳，讨论得极其激烈，即便都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私语之声却还是嗡嗡发响。他倾身朝易清雪问：“我方才走神没听，他们说什么了。”

易清雪道：“南玄子下月初□□位，将从百宗中推举贤能继任。”

“下月初三？”那不就是十八天后。

顾轻舟忽地抬眼，看向易清雪的目光中满带复杂。

还有十八天。

易清雪见他怔愣片刻，随即又是纠结，又是懊恼，再到下定决心般的坚定。最终，种种纠缠的情绪合而为一，尽皆化为茫然。

心中没来由地慌乱，想问什么，又被突如其来的翁乱打断了。

殿外脚步纷扰，一句高昂的叫喊传进：“想借花献佛，可问过被借之人的意愿？”质问之声如同洪钟，嗡地一下，震得众人拧脸回看。

一男四女大摇大摆地进来，四名女子神色肃穆，倒是那男子倨傲狂放，唇齿还张着，方才的呼喝便出自他口。

大殿之上，百宗跟前，此举实在无礼至……也不算至极，因为在他们身后，还展现了更无礼的举动。

外宾不得带刃上殿，就连顾轻舟他们，入座前也存放了兵器。外门弟子更是，只得在殿外或偏殿等候。然则此刻，门外排排站了一批人，头戴凤绦，身着玄衣，右手按剑，面无表情。

顾轻舟打量着来人的衣着，片刻后，回身问柳轻书，道：“他们衣上的北斗七星图案，我瞧着怎么怪怪的。”

柳轻书轻声回他：“你没看错。”肯定过后，柳轻书继续解释道：“北斗七星形如柄勺，前端为斗身，后端为斗柄，之所以觉得奇怪，是斗身和斗柄颠倒所致。

柳轻书缓缓道：“在北斗星位中，天枢处斗身，摇光处斗柄。”

顾轻舟“嚯”了一声，心道：将位置调换，使得本在上位的“天枢”居于下方，还堂而皇之将这图案纹在身上招摇。能做出这种事的，除了扶摇宗，实在找不出第二个。

修道之人也玩得这么刺激？

感叹过后，顾轻舟坐直身子接着看戏。

施禄罡性子勇莽，见不得这种做派派，当即拍案站起道：“哪来的野小子，竟敢到这金麒殿上放肆，活的不耐烦……啊！”

话音因惨叫截断。方才还横肉飞沫的莽汉后退数步，脸色发白，唇齿紧咬，看样正遭受着巨大的痛苦。

可那叫声非他所发，而是出自旁边另一人之口。惨叫那人身子瘦小，两眼死死闭着，正偏着头四肢并用地往后爬。

他身前的桌案上瓷碟、酒杯尽数倾倒，一片狼籍。一条血淋淋的断肢埋在残羹之中，上面的虎头刺青被汤水和人血混成的浊物覆盖，看着甚为骇人。

殿上瞬间动乱，群人奋起道：“大胆狂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辣手伤人，还有没有把百宗和南玄真人放在眼里！”

那男子斜眼看向群人，嘴边冷笑道：“上一个这么说话的人是何下场，你看见了，也想试试不成。”

“你！”

高台上传来轻喝，众人听得此声，饶是再如何愤懑不满，也都当即停息，静静等待决断。

南玄子发问道：：“阁下是谁，为何到我殿中无礼。”

男子倨傲轻哧，神色怠慢，并不急于答话。

易清雪看了好奇，悄声道：“这人是谁，师尊可识得？”

顾轻舟见他虽是询问，严重却无半分疑色，反问道：“你觉得呢。”

易清雪眨眨眼，道：“该是扶摇的人宗。不过扶摇宗的衣着并非如此，弟子只是猜测。”

顾轻舟给了他一个认同的眼神。易清雪和他的猜测一样，书中对这个章节的描述太少太少，顾轻舟也不敢完全断定，便道：“接着看。”

那人居高临下地扫视着，一直没有答话，旁人也不敢插嘴，殿上一时落针可闻。

他的视线在看到顾轻舟所在方向时，忽地停顿下来，面上的不屑如雪遇初阳般消融。那人缓步走上，在距离桌面三步之处停下。

见他靠近，易清雪右手扶桌，左脚缓伸，不动声色地做出防备之态。

却见那人缓缓躬身行礼，问好道：“扶摇宗季疏狂，见过顾宗主。”

没有一个人料到此番变故，包括顾轻舟自己。于是顷刻之间，他便收到了上百只眼睛的注目。包括上位的南玄子。

顾轻舟咽了咽口水，问：

“我们……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