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尘同秦问声聊了一会,觉得酒劲散了,便拜了一礼,转身回去。
等他走到白知秋院门前时,白知秋正从屋内出来。见着他,递给他一个锦囊:“陪我去趟垂云翠榭。”
垂云翠榭平日无人,按照余寅说的,这里是碧云天山上和山下的分界线。
人来的少,这里便不常洒扫,落叶残枝被风卷入廊下,雨后的尘痕沾满了朱红的斜栏。白知秋在走廊尽头的小亭三面挂上竹帘,又从不远处的溪流中汲了水沾湿布巾,指挥谢无尘去擦栏杆。
作为帮忙的答谢,白知秋将锦囊送给了谢无尘。
谢无尘拎着锦囊,知道这是和袖里乾坤一样的东西,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白知秋靠着斜栏,阖着眸子。他好似是娇生惯养久了,做点事便嫌累。宽大的袖袍垂下,露出来的只有素白的指尖。乌黑的发搭在肩上,衬得他的面色生白,可细碎的阳光穿透树冠,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姿态笼住了他,于是他的皮肤便有了白玉般的温润质感。
白知秋在这样温柔的阳光中转过脸来:“秦师姐他们也该有东西送你。”
“嗯?”
“不定是什么,看他们心情。”白知秋侧身,用帕子细致地又拭了一遍手,谢无尘看见他不经意地捋过了手上的悬诊丝。下一瞬,白知秋将落在廊外小道上的目光收了回来:“他们入门时,师父都送了见面礼。这是以前仙门的习惯,一直留到而今的仙道院。”
“所以白师兄送我乾坤囊?”
“你不亏了,”白知秋道,“我给秦师姐传了信,等下让山暝来接你。我去藏书阁一趟,你有需要的书么?”
“没有。”
今日逢一,白知秋不当值,但要走一趟藏书阁核对录名。谢无尘点了下头,目送他走了。
谢无尘回去时候姜宁正颠着筷子拌凉菜,秦问声坐在檐下剥瓜子。
瓜子在小碟中堆成的小山已经被削平,皮散落在小案边。
谢无尘从虎背上下来,脚一沾地,便被姜宁指使着去搬冰。他回来后,环视一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问道:“余师兄呢?”
“他?”秦问声“咔嘣”捏开了瓜子壳,漫不经心地回答,“被小师兄抓走当苦力了。”
“嗯?”
“小师兄忙呢,医阁缺人手。”姜宁从屋里探出头,说完就又缩了头回去,遥遥补道:“各阁一些事情也要经小师兄的手。”
秦问声终于剥完了面前的瓜子,冲姜宁喊道:“光说话,好了没?”
“绿豆汤刚冰上,马上。”
“已经入秋,别吃这么凉了。”明信挑了帘,“冬天来得快。”
“也就贪最后两天。”姜宁还端着一碗银耳羹,对谢无尘絮絮道,“本以为你和小师兄中午都在,专门熬的。”
谢无尘现下还在喝文松月给他开的补药,绿豆一类凉性刺激性的吃什一概不碰。他没跟别人说过,当下没料到姜宁如此细心,道声谢,将银耳羹接了。
午时的饭食简单,吃完仍是姜宁收拾桌子。谢无尘被撵回屋子小睡,睡醒自己去白知秋的书房里看书。
在不过二十年的时间里,谢无尘未曾经历过什么。北函关兵败将他骤然推上风口浪尖,可先生又在最后关头将他推出了人间。
碧云天则用一种平静而温馨的姿态接纳了他的到来,将毫无遮掩的温柔尽数摊开在他眼前。
日影透在小潭中,风随影动。清晨柔和的曦光透过葳蕤的林木和濛濛的晨雾,静谧流淌在檐牙之上。风铎便也被晨光拨动,扬起清脆的声调,惊动了檐下花木上栖息的鸟雀。
朝阳下的鸟鸣虫吟中,白知秋安静温和地立着,伸出那双素白的手,拨弄着院中花木,像掬了一捧松脂琥珀。
花瓣被他无意拂落,坠入掌心。
他披在身后的青丝同样被阳光铺陈,恍然如鎏金笔墨。
谢无尘不由放轻了步子。
白知秋好似被他惊扰,在漫天的金色曦光中侧过头来,神色有一瞬间的游离。可很快,他笑了下:“走?”
许是因为今天上课,白知秋穿的比当值时还正式。广袖长袍上用银线细细绣了流云翠竹,束腰上系了银白流苏,一动便跟着光影流淌,不像书塾里的先生,更像天上仙客。
目光落下来时,有如九天霜月,轻轻一瞥,已经让人不由敛息。
白知秋再随和,碧云天上的亲徒们再与人亲近,也不可能改变他们身上已有的强大与威压。
谢无尘在其中觉出了不可改变的疏离感,又在这疏离感中渐渐回了神:“嗯。”
垂云翠榭外围是许些灌丛花木,在初秋的季节里零碎地开着花。清晨的空气中,木香弥漫,一点点洗去早起的倦懒。
榭外接了游廊,廊边花木探枝,一伸手就能挨到。白知秋在终点的小亭下置了丹青长案,案边放了一摞订好的讲义,都是昨日他们二人收拾好的。
阳光与林雾近得触手可及。
白知秋落座,摸了一本讲义递给谢无尘。然后自顾自取了笔墨出来,开始研墨。
他背对朝阳,许是觉得刺眼,将竹帘落了下来。于是,身后无边的树影一道被隔绝,生生拦出一种隔雾而望的朦胧感。
谢无尘在廊边寻了个地方,翻开讲义。
书房书架上的书大多是白知秋亲自誊写,谢无尘认识他的字。讲义翻开的一瞬间,他没感觉到意外。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天地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
《道德经》。
谢无尘读过《道德经》,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的娘亲性子温柔宽厚,却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常常抄经,为的是祈福。
给远在北函关的父兄祈福,给他祈福,求来求去,也不过一句“平安顺遂”。
谢无尘那时还不到启蒙年纪,无从细究经卷里的话是何意。娘亲抄完了给他读,他就当故事跟着咿咿呀呀地念。
他的早慧在这些经书中,早早展现了出来。
于是,等到了启蒙的年纪,娘亲便将他送进了宫中太学,学习诗书礼义。
但那时再让他念书就没那么顺利了,宫里规矩多,授课夫子在他眼里是个浅陋的老学究,只会成天讲他的不是。每天叨叨嘴里的,只有什么“君子之道”。
他看夫子不顺眼,夫子也看他不顺眼。
谢无尘倚在雕花栏杆上,短促地笑了声。
在他们之后,陆陆续续有弟子来到垂云翠榭,同白知秋领了讲义,靠在栏杆边开始读。一眼望去,竟也有了他小时去太学时,瞧见的晨读的样子。
白知秋被这一声笑打扰,抬起头来,面露问询。
“白师兄,”谢无尘敛目笑了下,指指手中纸页,问道,“这节课,讲《道德经》么?”
白知秋瞧他片刻,摇头,重新摸了一本讲义,示意他去拿。
谢无尘接过,翻开。
风和着草木香气吹来,掠过纸页时带掠墨香缭绕,好闻得很。
“大过,栋桡,利有攸往,亨。彖曰:大过,大者过也。栋桡,本末弱也……”
《易经》第二十八卦,泽风大过卦。
“泽灭木,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遯世无闷。”
《易经》谢无尘也读过,四书五经是入门课。后来先生来了也教,连带教过他卜卦。只是那时还静不下心,只觉得稀奇,哪里肯认真学。
故而读过也就读了,未曾深究。
小时候,满脑子都是世外神仙,觉得他们代表自由,代表自己得不到的一切。结果上学宫后才得知,神仙早便来过了他身边,只是他什么都不肯去认真学。
谢无尘放眼向别处望去。
碧云天上清净。这是白知秋从一开始就告诉他的。远处是朝阳下的渺雾苍树,近处是触手可及的风香花影。谢无尘指尖捻花,听着周围学子的书声,莫名地想。
白知秋好似真的开了一节晨读课。
学宫本身课业不重,辛苦与否更多取决于自己。白知秋要求的上课时辰早了些,哪怕是在风轻草香的早晨,仍有不少人困得东倒西歪。
谢无尘收回目光,重新看起手中讲义。
手中的讲义抄了九卦,无外乎基础内容。谢无尘读完,又将《道德经》那本翻出,重新细读一遍。
他入学宫前,读了几年四书五经,又学了十余年的君子六艺五德四修八雅。家里藏书阁那般大,野史杂记极多,先生懂得更多,他问什么先生便答什么。
他碰过的各种各样的东西海了去,一些被划为杂书的内容,现下能在记忆中占据一席之地,其实难得。
而他好像也是头一次规规矩矩坐在哪,静心同别人研读同一门课程。
乍然一忆间,竟不只是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