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花潭是学宫少有的平坦之地,顺着再往西走,又汇作一道河,流出碧云天。
文松月将天灯给他们一人分了一只,几人围坐一周,写了些祝福前路顺遂的话,看天灯升向夜空,混入星河。
吴诗盘腿坐在河边,拽紧于恙给她披的外袍:“据说,碧云天才是人间的终点。从碧云天往上,是通天路,通往仙京。从碧云天往下,见到一棵鬼面槐,就是黄泉道的伊始。”
谢无尘收回落在潭中星点上的目光:“碧云天后是黄泉?”
李墨耸耸肩:“谣传,碧云天后灵气稀少,连草木都不肯好好长。我初入学宫时出于好奇向下寻过映花潭的尽头,最终只见一条隐没在林子里,在往下无路可走。”
文松月应声:“可我听说,映花潭最终是流往人间的。”
“那黄泉道不就是在诓人?”吴诗睁大眼睛,“通天路呢?”
“这倒未必,映花幻境不就是依照通天路法则做的?”于恙道,“但映花潭的传说绝对是诓人的。映花潭在南边拐过大弯,奔入大峡,就是人间传闻中轻易不可见的天江天堑。”
“五河八堑又被称为极西之地,”李墨道,“天江天堑飞鸟不越,修仙之境便无人可真假。”
吴诗显然有点失落,“我信了好久的。”
“学宫中的传说真真假假,能信的有几个?”于恙眉眼带笑,“不过传说多生于杜撰,并非毫无依据。我好奇很久了,医阁的‘与君同命’是真的么?”
“那是什么?”李墨问。
谢无尘从未听夕误讲过太多关于学宫的细节,对着满河灯流发呆,没打算插话。“医阁”勾起了他的好奇,抬头看了一眼。
文松月解释:“在医阁和丹阁尚未分开,还是更早时候,有一道秘法。以心头血辅以七窍之血炼化成血线,系于另一人手腕,可以做到承其之痛,替其之命。”
“不过吧,这是个邪术,用起来应当不是传说这样。与君同命同的不是自己的命,是对方的。”文松月摇了下头,“更多的还是问仙道院吧,涉及到灵魄的东西,问医阁太过天方夜谭了。”
与君同命。
很深情的名字。
吴诗眨巴眼睛:“线?不也是牵系的一种?仙道院也许会有人整理过?”
于恙知道她在想什么,抬手敲了她一下:“想什么呢?觉得日子太长也不是这么糟蹋的。”
“以前藏书阁还放一些,后来都移去了碧云天。不过真敢碰禁术的,几个能有好下场?那位你们没听过么?”
那位。
刚刚还在讲故事,转眼他们便讳莫如深地提了个“那位”,禁忌感不言而喻。
于恙侧过头,低声同谢无尘解释:“你去藏书阁报到,应当见过,就是录名阵最中间被划掉的那个名字。唤作什么不知道了,仅剩下一个‘春’字。”
吴诗也转过来:“具体名姓,掌门和几位资历老些的长老或许知晓,反正要找辰陵宫留下的老人。当初他并掌门一道创办学宫,又造山门下三百白玉阶并万象天阵法。若论惊才绝艳,此后再无来者。只可惜他后来没走过通天路,被打回了凡人。”
“后来,他去走了黄泉道,渺无音信。”
“黄泉道不是生人走不得么?”
吴诗看着谢无尘,张口欲言。最终,她摇摇头,歇了声。
“不是走不得,是走不过去。黄泉路上满是痴煞,走不过就化作怨鬼邪魔,游荡在黄泉路边,不人不鬼。”千象院忌讳没仙道院多,文松月替吴诗说了,说完又顿住,“是我冒犯。”
今天是中元节,他们妄议亡者,在人间规矩里,是犯禁的。
他们既然随着人间的习俗放了灯,这些话不该说。
谢无尘忽然起身。
“再放几只河灯吧。”他道。
吴诗一怔,拉着于恙站起来。
文松月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声:“都是传说而已。”
这话顺着风谢无尘耳朵里,他离开的脚步停了一刹,回头。
“很多时候,遵从传说,是为了祝愿。”
***
鬼节要给鬼神让路,他们在亥时便回了无忧天,等到次日集会又下来买东西。十七日早,文松月下学宫。
本月是符阁驿站当值,于恙一大早从驿站跑回来送她,文松月笑得躬了腰,要他当心符阁长老给他记一笔。
今日是个晴好的天气,碧空万里,山风猎猎。百里山林摇动如涛,鸟鸣不止。三百白玉阶不见尽头,渺远而宏大。
文松月没带什么东西,对着他们拜了一个长久的揖,转身走下白玉阶。
大门之上,“汀舟”二字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
“世事如河。”
学宫是河中之汀。
他们于机缘巧合之下来到这方河汀,又为了自己的意愿,转身投入奔涌的江流。
于恙需得回驿站,没留的必要。下旬开选课,阵阁忙得乱套,吴诗作为长老亲传,自然跑不了,一挥手,很快消失在门内。
“我也要下学宫了。”待到吴诗于恙走后,李墨才向谢无尘说出自己的打算,“我们两个同僚挺不合格的,才与你相识,便都要离开了。”
谢无尘一怔:“你……”
“我去年冬日便准备走,但那时生了乱,决定再留几日,观望情况。”李墨苦笑,展开右手。掌心中,是一枚印记。
谢无尘认出来,这是白知秋画给文松月的印记,也是先生画给他的印记。
学宫信印。
学宫相交深浅,一但入了人海,便算是被洪流冲散了。
谢无尘沉默,许久,道:“哪日,我来送你。”
“明日。”
谢无尘垂下眼。
李墨短促笑一声,道:“回去了。”
“我去藏书阁。”谢无尘说,说完又陷入沉默。
李墨看出他心情不好,却想不出安慰人的话,拍了拍他的肩。
“李师兄,”谢无尘深深吸口气,“而今世道大乱。”
“而今天下世道大乱……我才要下学宫。”李墨冲他笑了笑,“言阁弟子,哪个上学宫时没有青云之志?今年新帝上位,天下大赦,我自然想去争一争,名传千古。”
“你该贺我。”
“贺你?”
谢无尘语气冰冷:“大周朝中大乱已近十年。八年前宫变,当朝宰相被枭于秋市。自此,朝中阉党掌权,至今已换过三代皇帝。下面州郡官宦作祟,层层剥削,至天灾人祸于不顾。前年大周与夏凉结盟,名为重新议边界,实则卖地求荣。去岁北越入侵,屠尽北函关,市贸三城商贸终止。夏凉趁机发难,借此吞下大周大片国土。这般时候,你求的是什么名?”
他极少说这么长的话,说到最后,嗓子都有点疼。
“那就不要了,”李墨看着他的眼睛,“仕途尽处是什么?”
谢无尘阖眸不语。
“你不知道,因为你不涉朝堂。”李墨道,“你认为,这种时候,清明之人无立锥之地。”
“医阁许多弟子下了宜州,松月原想着再学些时日,却得知了中苍沙洲突生疫病。”他用那种似是悲悯,又似是陈述的语气说着,“医阁救命,言阁入仕,可一条路尽处,能平世间祸乱么?”
谢无尘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只是在这么一瞬间,乍然而真切地体会到,一种或许可以被命名为,“无力”的情绪。这种情绪在他心中积压了十数年,未曾找到一个宣泄口。
而学宫中,不问过往,不问前程。
他转身往回走,走出石道,回头向牌楼上看去时,却见一袭白影。
红柱翠瓦下,山风鼓动那人的衣袍,也扬起他的长发,黑白分明,扎眼却不突兀。
谢无尘顿了顿,沿着楼内的石阶向上走去。
那人是白知秋,即使只看到一道影,谢无尘也能确定。
长风不止。
声音散在风中。
“凡欲为大医,必须谙《素问》、《甲乙》、《黄帝针经》、明堂流注、十二经脉、三部九候、五脏六腑……”
谢无尘停在他身后三步,向白知秋望的方向看过去。
摘星楼真的很高,在摘星楼上,尚且还能瞧见一个小小的白影,飘忽在灿阳之下的百里苍翠中。
白知秋的声音温温沉沉,轻缓而慢。谢无尘听着,恍如也站在了苍露莹莹的山道间。等白知秋声音落下,他接道:“张湛曰:夫经方之难精,由来尚矣……”
白知秋依旧极目望去。
清晨的阳光穿过云层,投落在他纤长的眼睫上,也为眼中的白玉阶与无边林稍勾上一层金边。
“……又不得以彼富贵,处以珍贵之药,令彼难求,自炫功能,谅非忠恕之道。志存救济,故亦曲碎论之。学者不可耻言之鄙俚也。”
长风朝阳,山林飞鸟,医者誓言,共同铺就脚下的长路,直至目之所及的尽头。
“白师兄。”谢无尘喊道。
白知秋微微侧过脸。
晨光映入他的眼睛,显出透亮而温和的质感。
阳光裹挟着起伏飞舞的尘埃,落在他的青丝上。于是满头青丝被光芒镀上一周淡且浅的金色,懒懒地散在银白长袍上,几缕隐入衣襟内里,带着说不出的缱绻温和。
白知秋有一幅仙道院易颜术都无法企及的皮囊,尤在那一双眼,淡薄冷清,恍惚万物不过心。
乍一眼是冷漠,看深了让人不舒服,更深了,就觉得孤寂,像是冬日里封冻千里的湖泊,渺远而孤旷。
偏偏在他看人或是浅笑时,一蹙一笑终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润包容。于是漫天风雪化去,湖面仍封,却有了点春日万物将醒的暖意。
“为什么?”谢无尘问。
“医阁一素如此。”白知秋抬手,收起掌心下压着的书。
“还有……”他收回目光,越过谢无尘,走到对面。
李墨已经走出醒心楼,走入芸笥天。
“祝前路顺遂。”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