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白知秋一番话,谢无尘整个下午都有些浑浑噩噩,神思游离地教文松月差些跑去找仙道院的同僚来给他驱邪。
最后,架不住文松月硬要给他号脉,才发现是因受风寒生了病。文松月跑东跑西地给他取药煎药,还得李墨搭把手。
“前两日一直下雨。”谢无尘解释,嗓子沙哑,一说话就疼。
文松月盯着他喝完药,把人塞进屋子要他早些睡。
谢无尘入睡时就迷迷糊糊,夜中更是难受。梦境繁杂,有时他站在院中开满金桂花的桂树下,有时站在北函关漫天的风雪中,有时候看见娘亲牵着他跨过过高的门槛,有时候却看见先生青衣翩翩,笑着为他理好头发,说:“我许你表字。”
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谢无尘喘了几口气,才平复几乎要冲出胸腔的心脏,等眼前闪烁弥漫的光点渐渐淡去,他终于缓过来,起身洗漱。
镜中人唇色苍白,满是疲惫。
屋子里没有可以让他暂且填填肚子,缓解过来的东西。怎料刚出门,文松月就给他吓了一跳。
“这是闹鬼了?今天脸色这么差。”
谢无尘任由文松月把他摁到桌边,无奈配合,将袖口往上折了两折。
文松月皱眉:“昨天便想问你,脉象虚细,多是耗伤了气血。今日更明显,忧思过重,发生了什么?”
“有段日子了,”谢无尘摇头,“换了地方,不舒服。”
“无忧天整体布有安神养灵的阵法,”文松月明显不准备放过他,“你的情况少说半年,哪能说过就过。我给你写个养身安神的方子,早饭后一道去医阁取药材。”
不过话归这么说,他们到医阁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巳时了。
白知秋手执一支笔,正在给一位倾身到案前的弟子讲解问题。
这几天撞上白知秋的概率有点大,谢无尘想,虽然之前有一分他故意的意思在里面。
白知秋扫了一眼,示意他们先去找余寅。
谢无尘却想起昨日他投落过来的目光,而他昨日的心神不属,都拜白知秋所赐。
余寅坐在另一边,吊儿郎当地一手扇扇子,一手百无聊赖折一根草芯。等文秋月将方子放在他眼前,他一挑眉,“啧”一声:“病了?学宫好山好水养着,还能给养病了?”
白知秋正好讲完,凉凉掀起眼皮。刚刚还没个正形的余寅立马坐得端端正正,手指在面前一比。
是个禁言咒的起手式。
文松月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
丢人丢到学子眼前,换个人就刨坑去了,但余寅心神极其坚定,还能摆个手势请他们别在自己面前杵着,去找白知秋。
白知秋伸手,点点文松月放在余寅面前的方子:“去抓药。”
“不是吧小师兄,不多看两眼?”
回应他的是白知秋屈起指节的一扣。
余寅乖乖作揖,去后面了。
文松月戳戳谢无尘,又指指椅子,见他摇头也不多说,上前将另一张方子放在白知秋面前,道:“白师兄,这是今年的夏课。”
白知秋细细看起,文松月站在对面,等他的评价。等白知秋点头,将方子收入抽屉,她明显松了口气,说起自己的事情:“白师兄,新近听闻中苍沙洲再发疫病,我想下学宫。”
“嗯?”
“宜州近年便多发瘟疫,今年又多中苍沙洲,病疫原因尚且不明。我虽能力微薄,却觉在学宫蹉跎了许些岁月,该去看看了。”
谢无尘看着白知秋。
他微抬起头,视线凝定在文松月眼睛上。最终,他什么都没问,点头,食指中指并起,在文松月掌心画下一个印记:“想去便去吧。”
动作太快,谢无尘没看清,但隐约感觉到一种熟悉。
余寅做事还算靠谱,不多时便取好了药。文松月又问道:“白师兄还有阵盘么?谢师弟怕是掌不好煎药的火候。”
文松月说的阵盘是白知秋做的一个小型离火阵,专用于煎药,省事得很。虽然他定死了禁止医阁弟子在这些事情上投机取巧,但也不能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小小的医阁。
余寅弯着眼睛笑:“不巧,你们来迟了。”
“去阵阁。”白知秋没理会搞事的余寅,在某位“今天你轮值”的声音中,带着他们迈出了医阁的大门。
千象院和仙道院相对,丹阁与符阁相对,阵阁在符阁旁侧,医阁位置偏后。为图省事,三人走传送阵。
万象天中有风,缓而柔,风中含着医阁中特有的带着苦意的药香气。谢无尘愣了下,反应过来,这该是白知秋身上所带的。
白知秋身量不低,又太瘦,加上散下了长发,显得人身形单薄。从袖中垂下的手更甚,手指枯瘦得过分。
若是穿身黑衣,或者披个斗篷,真的可以原地上演白日撞鬼。
可若是同先生一般换身青衣,没准可以精神一些。
大抵是生了病,思绪不太受自己控制。等回过神来,他和文松月已经坐在阵阁大厅的梨花木椅上,白知秋同当值的长老说了几句,走进阵阁后阁,没半刻钟,拿着一个布好的阵盘出来了。
“将灵玉放在中间的凹槽处,便可以了。”
文松月一拍掌心:“白师兄,许还得麻烦你,给他批些灵玉。”
白知秋顿了下,转过身向长老要了张信笺,落笔几个字,最后落下个花印,递给谢无尘。
那个印记像一朵绕着花的藤蔓,又似“白”字的变体,一笔连成,简单优雅。
玉简上有名,有人会在玉简上加盖自己的印章,有的是像白知秋这样的一个印记。
取灵玉要去芸笥天,谢无尘向白知秋道过谢,出门后听文松月道:“将这事落下了,灵玉在学宫同金银在人间差不多,集会时候若是瞧上什么,想买也用灵玉。”
谢无尘抿唇,低头去看阵盘。
阵盘不过巴掌大,上面稀疏摁了十余颗小指头大小的圆润的珠子,白玉质感的,摸上去微凉。
“对了,白师兄给你批了多少?”
谢无尘一手拿着阵盘,一手捻着纸笺,听着这句话,抬起眸子,道:“五百。”
文松月“噗嗤”笑出声:“我要信李墨说的,白师兄想收你做徒弟——你知道方入阁的弟子一年给多少么?”
不等谢无尘回答,文松月就食指屈起,抵住大拇指,伸直其余三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三百,不过灵玉基本用来做做阵盘,集会上换些东西,三百五百无甚区别。用得多了,可以去同自己阁的长老再批。”
谢无尘昨日讲自己想入言阁,但被白知秋讲得摇摆不定,名字至今未录入各阁。现在批取灵玉,仗的是文松月向白知秋要的面子。
文松月大概不需要他说谢,白知秋……算了……
他又想起白知秋昨日投落的那一眼了。
那一眼中含的东西太多,他看不懂,又或许哪日能看懂,但不是现在。
***
养身的药要慢慢喝,每日一碗。文松月不知道从哪给谢无尘找来个小泥炉,摆在屋檐下,阵盘放上就能煎药。
搞得他很是像病秧子。
用完晚饭,文松月盯着谢无尘煎药,又抱了一捆竹篾并薄纸出来,扬扬手中的刀笔剪线:“我做些天灯,明日带去映花潭一道。”
明日……谢无尘记起来日子,明日是七月十五,学宫集会。
在人间是中元节。
有些地方有放灯祈福的习俗。
十五,凑得是个好日子。人间三元,上元,中元,下元。
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
“集会不是在万象天?”
文松月“啊”了下,又“哦”一声:“是,不过我们去过中元节。”
这下轮到谢无尘发愣了:“学宫也过凡间的节日?”
“嗯……集会以前也没有,是掌门办起来的。再后来学宫学子越来越多,节日就跟着过上了。集会延后一日,连开两天。”
“说着是学宫冷清,怕人孤单。大概吧,毕竟许多人来到学宫之时,并不是无牵无挂的。有些寄托,也免得日子过得太枯燥无味。”
说到这时,文松月刚好绑完一只骨架,示意谢无尘将浆糊递近些,才继续道:“学宫名作‘汀舟’,诠意是,江河中一处安宁处。或许仙道院很少觉得,但对于千象院或是言阁,人间的意义,实在是太重要了。”
“世事如河,奔裹向前。”
李墨在旁接口。
谢无尘恍惚了一下。
先生曾经亦告知过他这句话。
也许是来到了先生曾经年少时成长学习的地方,谢无尘有些参望故地的熟悉感。但出现在自己眼中的,却是另一个模样的学宫,使得这种熟悉感上又蒙上距离。
“学宫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学宫的,真要说来源,能推到不知何时。”文松月小心翼翼地贴着薄纸,戳戳李墨,“你说,言阁里这些志怪多些。”
李墨摸出书签夹进去,才放下书,驳道:“志怪还是要千象院,无情道不都是千象院传出来的?”
许是为了讲故事,李墨将夜明珠往文松月面前挪了挪,而后给谢无尘斟下一杯茶,续道:“人间有学宫的传说,学宫也有不少传说。据说,学宫伊始,与山同名,称作辰陵宫。”
那时,仙京与人间界,人间界与黄泉界之间的分别并不特别清晰,仙道魔道鼎盛。世间有妖魔作乱,也有修者除魔卫道,更有仙人避世修行。
辰陵宫便是避世的其中之一。
直到人间大乱。
那次大乱,来自黄泉的血煞与业火席卷了九万丈红尘,人间界尸山血海,生者十不存一。仙门数年苦战,大能修者共出,最终牺牲无数,终于将世间魍魉逼回黄泉界,又以身魂为封阻断黄泉路,换得人间界安宁。此后余下仙者避入仙京,与世隔绝。
“仙门中,留下阻止小妖小怪继续作乱的后手,不过是当时的年轻一辈。他们齐聚于辰陵,归纳世间曾有的功法典籍,符阵咒术,为仙门留下一线微光。”
“直至三百多年前,辰陵宫更名为汀舟学宫,最中心的示教地确立为万象天。至此,关于学子下人间的规矩正式确立。直至一百七十多年前,言阁创办,示教内容彻底涉及到人间。”
谢无尘抓住了她的一句话:“曾经,不允许学子下人间?”
“或许不是不允许,是不愿。辰陵宫最伊始是避世修行的仙门,所求为长生,而不是为入世间搅一趟浑水。”
不管什么时候,传说总是带着一种,难以接触的,令人喟叹的无奈。
“其实我有时会想,若是仙道仍存,世间该是怎样。”文松月叹道,“只是我天资愚钝,入不得仙道。人间须臾百年,说过便过的,天机从来难悟。太过执着,反而徒增苦恼。”
有风轻轻地掠过树梢,一枚月挂在天际,清辉如水,落了一地。
谢无尘扣在茶盏上的手指很轻地蜷缩了一下。
“学宫中的岁月比外面来的轻易,也比寻常人长了太多。可学宫所见毕竟有限,就像这月亮,盈满圆缺,来来去去没什么变化。也许许多年后,我们同样会觉得岁月太长,没那么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