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人缩在店里,心惊胆战地看着一群侍卫仆从挤开排队的客人们,如浪潮般淹没了食肆门前三分地,个个手拿抹布,疯狂擦拭着门板,槛道,连牌匾也没放过,门前登时锃光瓦亮起来。
好些客人被吓跑了,余下的多是熟客,多数在朝中当值,被一通挤开也不恼,新奇地围一圈看热闹。
东市在城东,靠近皇城,附近第宅多勋贵,在东市里走动的自然多是些达官显贵,时不时要摆些大阵仗,连百姓们都司空见惯了。
毕竟上京多贵人,走半条街都能看见好几个纵着奴仆侍卫跟对方掐架的,但这不找麻烦,反将商贾供起来伺候的贵人,着实少见。
一刻钟后,贵人时姈在食肆内一张新拭过,干净得跟抛过光似的扶手椅上坐下,取了帷帽,脱下氅衣,素手轻抚胸口,暗自后怕。
没想到葭倚这般深得原身真传,上来便是打打杀杀,幸好被她及时制止了,否则打乱计划,这一趟东市岂不白来。
“......这是定金,还请收好。”
葭倚代主行事,与店主人交涉生意,只是任她如何好声气,店主人也忘不了方才穿过众多食客传进店里那声如雷贯耳的“给我砸”,接过定金时,手直抖得厉害,眼睛也不敢乱瞟,特别是怕跟稳坐扶手椅上的那位娇客对上视线。
娇客今日是来替大父寿诞挑选席面的。
话也说得好听,直言沈家有着上京最上乘的点心手艺,要以三倍价钱包了今日做好的全部面点,着人送回府上慢慢挑选,往后连包三日,先交付一半作定金。
生意是笔大生意,食客却非良善人。
他脑子里过了好几位贵人府上的小女郎,愣是没想到敬国公府上去。
实在是畅园湖斗殴一案太过震动,传闻荣安县主生死未卜,敬国公四处抓郎中救命,人人都猜测小县主害人不成,反食恶果,怎么今日人就出现在他这食肆了,安然无恙,还有心思替敬国公置办大寿席面。
店主人又没忍住拿余光瞟了眼。
……说安然无恙也不尽然,他曾远远见过荣安县主一面,浓妆华服,奴仆成群,张扬跋扈,不似眼下这般面容惨白,身形羸弱,走一步喘两声,俨然病入膏肓,命不长久。
诡异的是她态度也好,话语温和,并未仗势欺人。
越是这般反常,越让店主人心生不安,莫不是知晓他背后跟风也议论了她几句,又或者,就是来找茬的。
谁不知道荣安县主与任大娘子向来不对付,当街纵着奴仆打架斗殴的事也没少发生,只是从未到对方的地盘闹过事。
正如李记糖铺是荣安县主的地盘,沈家好食则是任大娘子的地界。
食肆每日未时开张,酉时收摊,经营时间短,仍赚得盆丰钵满,除了祖传手艺吃香,也有人撑腰的缘故,否则单这红火生意,放在这勋贵关系户遍地走的东市,早被眼红的对家给吞了。
店主人理应拒绝这单生意,无奈小县主看似重病在身,说话也轻声细语,姿态亲和,但仍隐隐透出几分外柔内硬,不容抗拒的意味。
店主人苦笑着接下这笔大生意,无他,他就是一卖糕点糊口的商贩。
食肆外忽然闹了起来。
有个人气势汹汹想推开侍卫冲进来,却没能成功,被拦在外头气得直跳脚。
“时姈你出来!好你个不要脸的!我就知道你没事!”
时姈吃完一块鱼形的芝麻椒盐酥,正与店主人评价口感,就听见外头动静,疑惑地转过头。
“什么人在吵?”
店主人听见这声音,立马扭头掩面往里头略站了站,恨不能借着扶手椅将自己的身影遮严实了。
怕什么来什么。
葭倚小声说,“娘子,是任大娘来了。”
“任大娘?”
“任侍郎家的。”
时姈敲敲脑袋,眼神迷茫,葭倚便大了点声,“就是前阵子在李记糖铺抢了您白玉糖的任大娘。”
这声音当真响亮,连外头也听得一清二楚。
任真:“......”
任真今日原本与几位好友约好了傍晚去西市看杂技。
听说新来了几个吐谷浑的走索艺人,厉害得很,竟能在丝绳上叠罗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正要出门,刚出坊门一角,便听到有人闲话,说方才看见国公府的小县主出府,还去了东市的沈家好食。
那是任真常去的糕点铺子。
任真不免震惊于时姈竟然还活着,同时果断认定对方在示威,当即命犊车掉头,往东市奔来。
......
时姈顺着葭倚的话想了想,轻声道:“原来是那位总爱跟着我口味一道吃的任娘子。”
她缓缓起身,葭倚搀扶着她走近店门口,就看到店门外站着一个红艳艳的小娘子,看着十六七岁年纪,个头比时姈还矮些,很是娇小,穿朱色半臂,一幅红白间色裙,头梳双髻,插满红玉簪花,两腮也扑了浓重的胭脂,醉脸峨眉,整个人就像一团鲜红的焰火。
醉妆,当初还是原身最先化的,淡扫峨眉,轻抹两颊,状似醉酒销魂,极为动人,京中贵女们见着好看,纷纷效仿,也不知怎么后来就越画越浓了。
梳妆要跟,吃食也要跟。
这话一出,任真立马跟被人踩了尾巴似的,“谁学你了!论不要脸果然是你时姈第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来这里做什么!你,你以为你收拾了一个孟秋瑾,就能让我怕你!也不听听最近大家都怎么说你的!”
骂人不看脸忒没气势了,娇小的任娘子蹦跶着挪了位置,硬是从阻拦她的两个侍卫腰缝处捕捉到了时姈的身影,恶狠狠道:“丧尽天良的毒妇!害人凶手!”
刚骂完她就愣住了。
这个眉眼熟悉,面白如纸,憔悴瘦弱,好似下一刻便能魂归西天,丝毫没有往昔飞扬神色的小女郎,是那个时姈?
仔细一看,好像还真是她!
跟从地府里捞出来的鬼似的,乍一看跟从前完全是两个人!
任真有些不敢置信,尽管听说时姈病重,但真让她亲眼看见这病鬼样,着实有些吓人。
时姈怔了怔,目光不自在地掠过店外看热闹的人,眨眼间落下泪来,“我才是险些被害的,你们竟如此编排我……”
她忽然捂住胸口,脸色愈发惨白,偏过头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喘,竟咳出了一手血,触目惊心。
葭倚惊呼一声,连忙从怀里掏出瓷瓶,倒出两颗药丸,揉捏碎了给她服下,随即转头冲任真怒道:“任娘子慎言!你是真要逼死我家娘子不成?”
任真一时有些无措,她没想到时姈会又是哭又吐血的。
两人敌对数载,从来都是嚣张比嚣张,见面就开打,从不拖泥带水,也没见示弱,更别说哭了,也就十岁前偶尔会被彼此气哭几回。
葭倚趁胜追击道:“案子尚未查清,任娘子就如此肯定地将罪名冠在我家娘子头上,又在娘子病危时,嚣张地霸占了娘子常光顾的李记糖铺,奴倒要怀疑,任娘子怕不是跟那孟大娘一伙的,合谋来对付我家娘子!”
任真瞪圆了眼,“你胡说……”
“听闻太子给孟大娘送了妙春君亲手研制的药膏,想必不出一个月,孟大娘的伤便能好了,但我家娘子呢?至今重伤未愈。”
葭倚压根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口气愈发激愤道:“奴是个奴婢,本不该多嘴主人的事,但奴实在看不惯有些人这般算计欺负我家娘子了。娘子为何嗜好白玉糖,不是她有心称王称霸,而是自幼体弱,病重时连地也下不得,因此每日都要服食汤药,怕极了药苦,需得白玉糖压舌尖苦味,平日里为何不说?是怕被人知晓了短处,要遭人笑话,殊不知娘子这番隐瞒,反叫她受了更大的罪,险些被你们害了性命不说,还要背负害人的罪过!”
时姈靠在婢女身上,唇边沾血,面色惨白,神情惊惶,只默默流泪不语,一点没有往日的张扬气派,若要说她不是荣安县主,此刻也会有人信的。
任真这回真懵了,张了几回嘴,强令自己回神,“你......你少唬人了!什么自幼体弱,定是装的,真要病那么重,今日还能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