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站在塔楼顶尖,一只灰色的鹰隼啪嗒了几下翅膀,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快速扫视了一下信筒的内容,身影一闪,出现在吴宅某个客房之中。
不知吴老板是有意无意,这客房中的布置竟与主人家的后院相差无几,桌子上摆的是如玉如琢的青瓷茶具,内室的床虽是普通胡杨木,可铺着的被褥都是从江南千里运来的上等丝绸,就连室内燃的熏香都是千金之计的碧落琼香。
一个身着藏青色圆领袍衫的青年正斜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好似在闭目养神,手指间一直把玩着那枚碧色无事牌。
苍狼走到那青年身侧,递上一个纸卷,“主上,昨夜城西的情报点截到了一只隼,从毛色看,应该是北边的东西。”
苏辰微微睁开眼,他的眸色极黑,好似没有聚焦,又好像能倒映出世间万物。
“让我来猜猜,信上的东西有用,但是一时半会我们用不了?”
苍狼回道:“送信的人十分谨慎,上面只写了一个名字,外加一片草叶。属下已着人检查过,这片草叶出自碧云峰峭壁,但上面似乎还沾了一层异物,气息甜腻,暂时无法分辨是什么。”
苏辰冷笑一声道:“真是稀罕,戏台子还没搭起来,这帮人就开始狗咬狗了。”他接过纸卷,随意扫了一眼便将它投入炭炉中,转过身时却换上了一张吊儿郎当的戏谑笑脸。
苍狼早就习惯了自家主上这种变脸速度,见他起身,象征性问了一句:“您去哪里?”
青年长腿一迈,大摇大摆从正门走了出去。
“逛街、买东西。”
*
张永路的卧室在天香楼三层东南角,也就是地下那个极尽奢华、富丽堂皇的房间——左侧的耳室。
整个天香楼,除了他本人,所有仆从和侍卫都以为那个耳室只不过是掌柜的存放杂物的地方罢了,然而实际上那里才是他真正的休憩之所。
在这个耳室南侧的墙上有一道通往地下密室的暗门,这密室有三人高,比外面的卧房还要宽敞不少,密室中紧密列着一排排通天木架,无数像雪灵芝一样的宝贝,以及各路情报信息,正是存放在这里。
楼上张永路正带着诸位上官和那位北陀王子纠缠,殊不知就在他眼皮底下,苏辰正在他心尖上的耳室里闲庭信步。
密室一侧是五排通天高的水晶大柜,里面全都是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粟特的红宝石、波斯的羊毛毯、大食的黄金面具……光芒各异,熠熠生辉。
苏辰在墙角处发现了一个半人高的水晶大瓶,瓶口用黄金饰有繁复的花鸟云纹,里面装满了紫红色的液体,晃动时液体在水晶瓶壁上来回,恍惚间犹如紫红流沙。
苏辰挑了挑眉,用随身带的匕首使劲一撬,一阵甘甜馥郁的果香扑面而来,紧跟其后的是封存多时、早已发酵得无比醇厚的酒香。
他就着被撬开的缝隙,把匕首伸进去一挑,一滴紫红色的酒液从空中划过,落到了他的左手虎口处。
苏辰手上戴着一双薄如蝉翼的天蚕丝避毒手套,酒珠稳稳落在其上却渗不进去,他将酒珠放到鼻下闻了闻,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又快速转化为满是兴味的调侃:“好酒啊!这姓张的还真是会享受,竟然连高昌国十年产一坛的紫霄酒都有。”
他顺手拿过架子上的一方天竺绒巾,擦过手后又擦起了自己那柄精钢锻造的匕首,一边擦一边迈着方步拐到了暗室的另一侧。
与方才装满各国宝物的通天水晶大柜遥相对,暗室的这一侧同样是一排排通天高的架子,只不过上面安放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摞摞摆放整齐,以千字文为排列顺序整理的各路情报资料。
苏辰眼前这一排都是一些竹简卷宗,从成色和墨印来看应是有些年头了,他随手翻了一下,记载的竟都是前朝在大凉州一带的各级官员履历,甚至,还夹杂了一些军部的消息。
上至达官贵人、藩国皇属,下到街边小贩、采药山民,怕是整个大凉州,除了州府公廨以外,最全的情报集中处就是这么一间酒楼了。
苏辰沿着架子走下去,每迈一步就多一分心惊和凝重。这里的情报信息实在太过齐全了,早已超出了一家边陲酒楼应该关心和可以获取的消息范畴。
从这些卷宗里墨色新旧不一的程度、乃至撰写人的视角来看,天香楼与其说是一个经营甚广的商业交汇中心,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情报组织的消息集散地。
并且,这个组织绝不是忠于大晟的。
苏辰转过身,一个隐藏着角落阴影中、通体漆黑的木盒倏然撞进了他的眼帘,他眼底的戾气一闪,伸手将那木盒拿了下来,长指拨弄了几下,盒子上那个精巧的鲁班锁便开了。
他正要打开盒盖,忽的眼眸一动,将木盒转了个向放到地上。
木盒边上的金饰片被匕首挑着,向上一揭,盖子打开的瞬间,苏辰感觉一阵重重的反震沿着手里的匕首传到自己的掌心,与此同时两根淬着毒的短箭嗖的从盒中飞出,深深地扎进了前方的木架子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呵,张掌柜啊张掌柜,也不知该说你机灵还是心大。”
苏辰用匕首抵着木盒转回来,盒中放着的东西倒是意外的简单,只有一本账册。
从笔迹上看,这本账册应该是张永路亲手所写,最后几页的墨色还很新,估计就写于前几日。上面记载的是天香楼在大凉州经营的近二十余年来,以商贾之名替州府办的事情,其中不乏残害良民、杀人越货的记录。
虽然编撰者十分谨慎,账册里的每一桩都没有写奉谁的命、或是对应那一项事务,但一些大事却恰好都能与放在旁边的大凉州志相互对应。
苏辰一页页翻看过去,墨色的眼眸中尽是狠厉,薄唇紧抿,脸上仿佛结了一层薄冰。
倏然他的目光被最后一空页角落的一处印痕所吸引。
那显然是被某个印章的一角不小心蹭了上去,却偏偏避开了有笔画可供辨认之处。
苏辰仔细端详着那一抹印痕,看上去不是官府专用的公文印泥,可这颜色极为鲜亮,也不像是等闲能在坊间买到的印泥。他将那页纸凑近鼻尖闻了闻,竟还有一股奇异的草木香气。
苏辰正思索着,忽然听到外室传来一阵急促且笨重的脚步声。
这暗室虽大,可供藏身的地方却不多,匆忙间苏辰将那页有印痕的白纸扯下收进怀中,踩着方才扎进木柜的毒箭腾空而起,双手和双脚分别撑着两排架子,背部紧贴着天花板,整个人悬在半空中。
他才将将稳住身体,暗室的门便开了。
来人正是张永路本人。
经过了昨夜的闹剧,张永路夹在各路势力中间,难受得紧,即便是从苏辰的角度望下去,都能清晰地看见他满脸的横肉下几乎难以抑制的狠厉。
张永路戴着一双羊皮手套,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近了暗室中央的博古架。只见他伸手接连扭动了几个摆放位置不同的珍宝,中央那尊水晶镶金酒瓶倏然向前、向下挪动,一阵轰隆声过后,露出了后方暗格里的一个漆盒——通体雪白的雪灵芝正安坐其中。
苏辰挑了挑眉,原来方才他偷酒“喝”的地方,就是存放雪灵芝的关键之处。
张永路屏着气息上前,好似害怕雪灵芝的气味一般,打开略略看了一眼,又快速地合上了盖子。
苏辰以为张永路拿了雪灵芝便要离开,却发现他把漆盒放到一旁,摘下手套,又走到了后一排大柜前——
距离他只隔了一排书架。
苏辰这一身苍色劲装此时倒是帮了大忙,他屏气凝神,后背尽可能贴近天花板,将整个人隐藏在书架之间的阴影中,只留下一双沉静而锐利的眼睛。
对于来自上方的注视,张永路浑然不觉,只顾着在水晶柜前四处敲打、旋扭,层层机关锁退散而去,这次安放其中的不是另一个精致的宝盒,而是一本册子。
张永路并未伸手去拿那本册子,只瞥了一眼它的所在,又将层层机关锁了回去,随后开始往下爬。他臃肿的身躯在那架矮梯上艰难挪动着,却在还有两阶就要到地面的时候突然停下,瞧着似乎是衣角被勾住了,他微微侧过身,奋力地扯着自己的衣服下摆。
此时张永路的头与苏辰几乎在一个高度,只要他下梯子的过程里稍稍转过身、向斜后方微微抬头,他的视线就能穿过书类的空隙直接落到苏辰身上。
苏辰垂下右臂,手指微动,那柄可以变换为短箭的匕首在他的袖中兀自散发着渗骨寒气。他微微转动了一下手腕,一声微不可闻的咔哒声在他的衣袖中响起,十数支锋利无比的袖箭正对着张永路的额头蓄势待发。
“掌柜的!掌柜的!”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叫喊声从门外传来,惊得张永路差点从踩空。
声音隔了两道门传入暗室后已经变得极为含糊,只能依稀听出是一名小厮在寻找自家掌柜。
本还在弯着腰的张永路气得满脸通红,用力将自己的衣角一把撤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梯子,捧起装有雪灵芝的漆盒犹豫片刻,又将漆盒放回原处。
一番操作结束后,已经过去了两盏茶的时间,门外的小厮急得团团转,却不敢再度催促。
张永路快步从暗室中出来,一低头看见自己方才被木屑划起毛的衣摆,愈发怒不可遏。
“喊什么喊什么?!楼里如今住着好几位贵人,你这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
那小厮战战兢兢地搓着手说:“是……是顶层右上房的那位贵人醒了,说饿了要用膳,可厨房已经接连送了十份不同的膳食上去了,又都被原封不动打了回来。赵管事实在是没辙了,只好来请示掌柜的。”
张永路皱眉道:“这么点小事也做不好。那位贵客明显是在对我天香楼发脾气,吩咐厨房不必吝啬食材,贵客说要什么便做什么。”
那小厮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可是,赵管事他说……”
张永路怒目圆瞪:“吃不吃是客人的事,可送不送就是天香楼懂不懂做生意的规矩,听懂了没有!?”
说罢他也不管小厮的反应,径直往顶楼走去。
*
闻非在房中坐立不安,来回踱步,终于在又一次转身时目光落到了墙角那束兀自开得极艳的红花上。
“若是你有事寻我,便在窗台上放一支锦带花。”
闻非盯着那花看了好一会,果断起身,取了一支夹在窗柩上。
天香楼为了凸显自身,外墙均是用不知从哪国购置来的特殊涂料绘制而成,在荒芜的大漠中仿佛一片突然出现的艳丽花瓣。锦带花的颜色虽艳,可衬在天香楼这红墙之上,竟也不怎么显眼。
闻非将花插上后,觉得不够,又转身直接将一整束花都抱了过来。可没等她将花都挪到窗外,这一大束红艳艳的沙漠之花背后,倏然出现了一张俊朗的脸。
此时窗外忽的刮起一阵风,不似北风猛烈,倒是将闻非手中的锦带花垂落了好几朵,艳色花瓣零落,又被风卷起,扑到青年的苍绿色锦衣上。
绿衣、红花、美人,共交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