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银,月影如勾,缟素一般的月华,飘飘悠悠地落在连天苑的每一处,空气像是被浸润透彻了,带着丝丝的凉意,宋南知就在这里慢慢散步,路边草丛中虫鸣依稀可闻,更显得周遭寂静。
身后的脚步声就像是一个无言的约定,如期而至。
宋南知神情恹恹,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下。
他的头痛得厉害,那疼痛像是潮水,一波波涌来,一次比一次折磨,他的脸色也因此苍白了几分。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孩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慢吞吞地坐在石凳的另一边,问道:“……你怎么了?”
从落水开始,总会时不时露出这样难受的神情。
宋南知看着这个小孩,突然问道:“你知道怎么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掉吗?”
他的眼睛看向别处,自问自答:“如果他喜欢抽烟,不要提醒他戒掉,在他某次生病后,医生的提醒也会不起作用,他会在服用药物之后忍不住抽烟,这时候抽烟,烟碱会加快肝脏降解药物的速度,导致血液中的药物浓度不足,难以充分发挥药效,小打小闹时,他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觉得这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一但是突发的急病,他的救命药就会变成废药,他就会死。”
谢隋认真请教:“那如果是不抽烟的人呢?如果他没有急病,那不是没什么作用了?”
宋南知的眼睛轻轻弯折,像是对这个好学的学生很满意似的,他的语气很轻快:“人类是很脆弱的生物,但却并不自知,哪怕不抽烟不喝酒,一个小小的意外也能让他消失,作为一个守法的好公民,我们应该遵守法律,珍爱生命,对吗?”
“喔……”小孩慢腾腾应道,却没有被他转移走注意力,“所以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嗯……我再告诉你一个小知识吧。”宋南知背部轻靠在石凳的椅背,借此减轻身上的负担,“鲸鱼是一种伟大的生物,它在死后落入海底,那些聚集等候的海洋生物就蜂拥而至,吞食鲸的尸体,在这个过程中,会有越来越多的海洋生物被血肉的腥味吸引过来,在它百分之九十的血肉被消耗之后,接着就是甲壳类生物、食腐蠕虫和厌氧细菌,与此同时,底栖生态也在不断发展,成为了海洋里最温暖的绿洲、最丰腴的土地。”
“所以这和你的身体有什么关系?”谢隋追问,“你看起来很不高兴,是有人惹你了吗?”
少年的脸色苍白得可怕,脸上却还带着无懈可击的温柔笑意,让谢隋莫名想起小时候看的一部恐怖电影,那里面精神错乱的杀人犯就是像这样的,满手满脸都是血,笑得却像是一个不知事的孩童。
宋南知看向天空,像是在认真端详什么似的,他的语气清凌凌的,如拨瑶奏琴般悦耳:“有该死的东西想用我的死给别人铺路,就像是鲸鱼,死了都要被利用,祂让我很不高兴,你说,我该怎么做?”
“这样……”谢隋若有所思,肯定道,“确实让人挺不爽的,他让你不高兴了,你也让他不高兴好了。”
他将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关的小知识串联起来猜测,也许是有更厉害的鬼发现了这个无名鬼,想要夺取这具身体,用了什么普通人看不出来的手段,所以现在这只鬼是灵魂上被攻击了,现在很痛苦?
他谨慎地问道:“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在谢隋为数不多的玄学知识里,大多数鬼是没有理智且充满攻击欲的,他之所以还会接触面前这个鬼,就是因为他发现这个鬼好像是保持着理智、很正常的样子,但说到底,他们是不同的物种,哪怕他表现得很无害,谢隋也不敢直说自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敢模模糊糊地说提供些帮助。
他在此前从来没有接触过鬼,所以每一步都很小心。
嗯,说得很有道理,毕竟系统都保证过他接触不到重要角色了,就算自己和这个小鬼来往密切了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宋南知眼眸一弯,唇角小幅度地勾了起来:“你不需要为我做什么,你还小呢,应该好好学习知道吗?”
他并不是不知道这次的意外很大程度上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小孩,他没有做出过违反人设的行为,却被这样对待,但是这和这个小鬼有什么关系?因为剧情规定他是剧情的重要人物,因为剧情判定他会对这个小鬼产生重要影响,所以他要被推下泳池,被迫接收有关于这个世界的各种知识,被迫识相地远离这个小孩?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戾气,脑中跳动的疼痛感突然变得剧烈,像是什么无声的警告。
宋南知偏过头,等那阵疼痛减缓,他抿了抿嘴角,像是忍不住了一般,响起一阵闷闷的笑声,他的肩膀微颤,笑时胸膛也随之起伏,好半天才说:“马上要开学啦,我不用去补习了,看你一直跟着我,作业都做完了吗?明天把作业带来,我给你看看,知道了吗?”
没想到这个鬼突然说要给自己补习的谢隋:……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反正他不学习。
嘴上是这么说的,但是第二天来的时候,谢隋还是老老实实地带上了书本。
宋南知翻看着这毫无翻动痕迹的作业本,像是忍不住了一般,发出低低的笑声。
从谢随的角度看过去,他只能看到少年唇边浅浅的梨涡,那一处,肤白如雪,唇红似血,像是什么吸人精气的鬼怪,谢隋胡思乱想到。
他原本想着,补习也许是这只鬼心血来潮的想法,又或者是,这是让他放松警惕的手段,在某一次,这只鬼就会放弃现在的伪装,暴露出他真正的目的,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宋南知的确是在很尽心尽力地给他辅导功课。
又是明月高挂的时候,谢隋背着包,往自己的住处走。
自从宋南知一家搬到了连天苑,他找宋南知就变得方便很多,从那个小独栋到宋南知的住处,也不过是四五分钟的路程。
连天苑的绿化都做得很好,每家之间都有错落的植株间隔开来,很好地保护了住户的隐私。
谢隋打开房门,随手将书包甩在玄关柜上。
今天谢隋在宋南知的监督下补了数学,他从来没有好好上过课,更别提完成暑假作业,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他没什么别的事情,就是在宋南知身边补作业,他脑子灵活,很多题目在课本上又有原题,所以做得飞快。
他走进客房,这里被他改造过了,一整个房间都被清空,放上了一排两米高的透明展示柜。展示柜大多数都还空着,就左手边放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谢隋走过去,把带了一路的花球放进去。
他盯着这个花球,又撕了一张纸折起来。
展示柜中的,都是一些手工折纸作品,有看起来像是随意折的纸蝴蝶,也有看起来无比精致的佐藤玫瑰,它们被专门放在一起,还有许多复制品堆在后头,很快,又一个正方体花球就完成了,它被谢隋摆在了正品的后头。
这次的折纸要比先前的更加难得,毕竟谢隋只对数学敏感,一到语文和英语,只会和课本大眼瞪小眼,而给他辅导作业的宋南知也只会在他高兴的时候折,而他高兴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谢隋拒绝去想原因。
谢隋又到玄关,先是和书包大眼瞪小眼,僵持了片刻,他才不情不愿地带着书到书房里继续学习。
他有点后悔先前没有听课了,也后悔没叫人给他把作业写完,他现在看到宋南知,满脑子都是没背下来的《卖油翁》和乱七八糟的语法知识。他甚至都怀疑,这只鬼生前也许是一个老师,不然为什么他板起脸来的时候,为什么会这么吓人?
为了不被压制,谢隋回了家之后,也会偷偷学习,倒也不是为了什么折纸,这都是小孩子才稀罕的东西,他也就是有点好奇而已,并不是很想要。
书房里亮着灯,暗处却有别的什么动静,谢隋写字的动作一顿,黑黝黝的眼睛看向书房门口。
像是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那人就走进来,臃肿的身体还穿着围裙,双手捧着一碗汤,她肥大的脸上挤出一个笑,讨好似地说道:“小隋,还在学习呢,这么辛苦,要补补身子啊,这是大姨做了好久的排骨汤,可香了,快来尝尝啊。”
坐在书桌前的男生拿着笔,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那双黑到邪性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像是一只毫无生气的玩偶,耿美霞忍着害怕,故作亲切道:“这是怎么了,不记得大姨了?你小时候还住过我家呢,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谢隋还是看着她,语气没什么波动:“记得,那时候你说没吃的了,让我去街上捡垃圾,我回来之后,你说我身上很脏,把我关在阳台上,让我睡在那里。”
耿美霞的脸色有点挂不住的尴尬,那时候谢隋也才三四岁,谁知道他连这些事都还记得?她连忙解释道:“那时候你表哥回来了嘛,实在是没地方睡啊,要是大姨有本事,也不会让你吃这个苦的……”
她贪婪的眼神落在这件宽敞明亮的书房上,就一个学习的地方都这么大,这小兔崽子现在真是享福了,居然不知道带上家里人一起,她将这碗排骨汤放在桌上,故作为难道:“小隋啊,你哥哥要上高中了啊,大姨想着要来给他做饭,但是这里房价这么高,大姨也承担不起,你看看,你这里这么宽敞,能不能暂时让大姨和哥哥住进来……你放心,等我们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就会搬走的,大姨还可以给你做饭呢……”
她浑浊的眼睛落在谢隋身上,在他看不到的角度,眼底闪过嫉恨,这个小杂种,之前还只是一个捡垃圾的东西,现在却有这么好的房子,她实在眼热,也生怕别的亲戚哄骗了这小子,急匆匆就上门来了,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有点心急了,但是一个小孩,哪怕再早熟,又能知道些什么呢,他不让自己住,她就在地上撒泼打滚,他能拿自己怎么办?住进来之后,到底什么时候走,还不是她说了算?
谢隋却没有接她的话,慢吞吞地问道:“程松在哪里?”
耿美霞听到他提起自己的宝贝儿子,脸上笑出了一朵花,道:“你哥哥在楼上打游戏呢,你那个电脑也很好使啊,能不能送给你哥哥,你表哥他上了高中,有时候要查资料也方便嘛……”
没等她说完,谢隋就拿起了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道:“喂,你好,我要报警,这里有人入室抢劫……”
耿美霞一听就急了:“哎你这个小杂种,乱说什么呢,快把电话挂了!”
她是常年做农活的女人,身体结实得很,一把子力气更是在谢隋小时候留下了深刻印象,谢隋没有和她硬碰硬,仗着身形灵活,将耿美霞锁在了书房里,女人砰砰砰捶门的声音没能影响到楼上戴着耳机打游戏的程松,所以在安保到来之后,他一脸懵逼地被人高马大的安保们押住,和他妈妈站在一起。
力气大得出奇的女人挣扎得厉害,像是杀猪一样疯狂叫嚷,破口大骂:“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啊,我来串我亲戚的门,你们凭什么抓我!还有没有天理了!哎呦喂……真是养了个白眼狼啊,我当初就不该那么辛苦照顾这小兔崽子,现在他居然还报警抓我啊……”
然而这里人本来就少,为数不多的安保警察还都只是板着脸,没人对她的表演做出反应。
领头的队长走到谢随面前,道:“我们查了监控,她先是跟门卫说丢了东西,要门卫去找,偷了钥匙偷偷进来的,这是我们的失职,你现在想怎么处理?”
他的态度,完全不像是在和一个未成年的小孩说话,倒像是上下级。
谢隋眼睛漆黑,像是一口旋转的黑洞,道:“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别再有下次了,好吗。”
他像是在询问,语气神态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全是理所当然的命令,那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低声应了声好,示意队员把这两人带回去。
耿美霞看情况不对劲,下意识大力挣扎起来,这突然之间的发力,两个队员差点没按住她:“你们凭什么抓我们啊,快给我松开!杀人啦!救命啊……”
队长眉头一皱,道:“快带走。”一行人吵吵嚷嚷地走远了,谢隋就站在原地看着。
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又坐回书桌前,咬着笔头抄答案。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看不懂,抄一下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