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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往日时光(黛青塔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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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7月上旬北京
??距离我离开夏牧场,已经一年,听说巴太也走了,或许去青岛,或许去布尔津马场,总之,我没有再听过他的消息
??文秀来到北京陪我,也追她的作家梦,她写了很多优秀的文章,陆续发表去全国
??而我病的很严重,时常皮下出血,全身的淤痕,虚弱到从床上站起都要人帮扶,身体滚烫的快要将内脏蒸腾融化,可文秀时常将我比作一枚细瘦而皎白的月,她说那里面有永不熄灭的光,她总爱将我形容的很美,就好像我从没生过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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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中太多人停在此岸,我看着病友陆续死去,病房只剩我一人。窗外的孩子交谈,说笑,手臂缠着手臂,肩膀撞向肩膀——在无数个连风声也静止的夜,注视他们的存在,是我尚且存在的唯一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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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会翻阅这本日记,回忆曾经在阿勒泰的日子,好像能看见我那时能被美好和真挚熨贴而出的梦,那里有那仁的雪山、有彩虹布拉克的暮色,还有…他,我们曾共同在那片草原拼凑起一年名为幸福的对白
??巴太亲手将我人性的长信拼凑完整,在梦里,我好像又看见仙女湾里的自己逐渐显形,只是这一次,里面是完整的自己,还有正在抱着我的他
??我用指尖,一笔一画的将他的模样临摹下来,从眉眼开始,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的眼睛,因为,那里面,只有我
??他教我如何用心脏去触碰人间的海潮和温软的晴空,他教会我爱别人的能力,也教会我如何爱自己
??从此,我腐朽的躯壳得以往生
??我又将父亲头骨打磨而成的吊坠紧握在掌心,我不知道如今父亲的亡魂是否获得归处,但我要去陪他了,这是对我经年坑蒙拐骗的报应,也是对我不孝的因果,但…这也是对我如今来说,最好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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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日记中的最后一句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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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为人,荣幸之至
??我将这本日记合上,身边坐着已经成为作家的文秀,她穿着一身西装,好像在哭,但我看不清她的样子,或许是刚化疗完,身体冷的发疼,指尖抽搐的太过严重,我的心理病已经严重到几乎不停发作,没有喘息的时间,与化疗的疼痛结合在一起,让我神智逐渐崩溃,短短的一年里,我在人间最痛苦的折磨中煎熬
??“能不能…给我点吃的?”,我费力抬头看向文秀,我看见文秀笑着摇头:“你已经吃了太多,如果再吃会胃出血”,她说,那只是食物,那不是爱,她说的对,就是填满胃,我的身体依然很疼
??我现在的肠胃很脆弱,很爱出血,出了血又止不住,好像会死
??“这本日记,可以发表吗?”,文秀拿起纸将眼泪擦干,她低头看向我手中的日记,我抬起枯瘦的指尖抚在这本书的封皮上,这是我用仅存的精力,回忆起的阿勒泰过往,我不敢让他们发表,不敢被巴太知道我此刻的样子,于是我拒绝了她
??她遗憾的叹气,又问我:“这本日记,你取名了吗?”
??“渡妄间”,我看不清眼前人的样子,于是只能垂下头继续看自己的日记
??渡妄间,谐音是…度亡经
??往生咒,全称《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经》,是佛教净土宗信徒经常持诵的一种咒语,用于超度亡灵,也叫度亡经
??我虚伪空洞的灵魂得以在那片草原被超度往生,我不知爱的虚伪也因他而重新轮回,这样的名字,再合适不过
??“我知道你不想暴露自己的故事,不想巴太知道,我以你和巴太为原型,改了一个全新的故事,叫《我的阿勒泰》,等发表以后,你给我签名,不然我把鼻涕擦在你衣服上”,文秀拿着一本书在我眼前晃,想着最轻松的说辞逗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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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着扯了一下唇角,没有力能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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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啊,怎么笑不出来呢……
???
??“化疗时间到了,无关人员请勿打扰”,护士推着医药车过来,上面放着化疗用的针剂和药瓶,化疗药物浓度越来越高,浓稠的液体进入血管会很快冲散血液,让我越来越冷,好像无数细小的钢针顺着血管和脉络,如蜈蚣般爬满全身,啃咬我的神经
??我会下意识紧紧蜷缩身体,然后护士就会强行将我蜷缩的身体扯开,我还病着,可身边没有巴太了,他也再不会抱我
??巴太,抱抱我吧…
??抱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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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常在熬不下去的时候念他的名字,我念了好多遍,好多遍,可始终没有人来
??这样的生活,好累
??门被猛的踹开时,我看见手边有个闪着银光的东西从指尖飞出去,然后全身的血都聚集在手腕,如水闸倾泻,都自手腕流出来,很疼,但我却很轻松,我又自杀了吗?
??高晓亮从门口冲过来,嘶吼着医护人员过来抢救我,我抬起指尖抓住他的衣角,声音好轻:“哥…别管我了”
??“巴太在等你呢,巴太每天都在找你,咱们治好了就回阿勒泰,咱们过回以前的日子,所有人都在等你,咱们马上要好了”,高晓亮抚摸我的脸,在我耳边很轻的喊我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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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瘦了好多,日以继夜的出去打工,几乎没有休息,我知道,我是他的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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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说:“哥…我有点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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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高晓亮近乎匍匐着跪在我身边,他很少哭,这次却近乎撕心裂肺的哀求我:“别扔下你哥,咱们好好的,再坚持坚持,马上就好了”
??“巴太…来了吗……”,我又被烧糊涂了,他怎么可能会来,可我却一遍又一遍的叫他的名字,他始终没有来
??镇定剂自血管注射进去,我才有片刻安静,被快速的推进手术室,勉强进入梦里,真好…我又能与巴太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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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亮走到门外,一个穿着皮衣的男人正在等他,那男人唇间咬着烟,本来想抽,又看见医院提示牌,将烟放回口袋,他还没说话,身边的高晓亮就跪下去,连磕数次头,那个男人后退一步,一口京腔:“这是干什么,你没赛马证,连马都不会骑,拿什么比赛,赌命啊”
??“我现在积蓄已经全花进去了,这个年头活儿不好干,没法搞来这么多钱,给我次机会赌马吗,我知道阿勒泰那边的马场归你管的,拖朋友问了好久才知道你家人也住这个医院,所以来求你,给我次机会参赛吧,我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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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亮又反复磕了几次头,直到医院的地砖上流下越来越多的血印:“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求老板发发善心,救救人”
??高晓亮这种人参赛,根本不是赛马,就是去送命,明知道自己会被虐杀,还要去死,这是底层人的苦,有人愿意用50万看一场乐子,有人愿意为了50万救人去被活活这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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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板又重新将烟咬在嘴里,没什么尼古丁的香,只有烟丝的苦,他点头看着高晓亮:“兄弟,你人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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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文秀的福,他联系到了宋元清,宋元清在国外联系了他的导师,安排到专门攻克钻研白血病治疗的专家,宋元清和文秀找人垫了很多钱,最后还剩下一百万,他手里有50万,还有最后50万,治疗费用就凑齐了
??高晓亮去向混的好的亲戚们打电话借钱,曾经父亲死时的场景再次上演,那些亲戚很干脆的挂断电话,将他拉黑,始终没有人愿意借钱给他救人,表姐甚至在想办法骗他手里这最后的5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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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她都要死了,这病救不回来,别浪费钱,表姐最近正好买房,手里紧,你把这钱拿来当投资,以后房价涨了,我们平分”,这是他的亲戚说的话,没人问他的妹妹还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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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声嘶力竭的吼回去,又无力跪在电话亭旁,像条流浪狗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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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次昏睡了很久,几乎一天一夜,我开始害怕睡觉了,我怕我醒不过来,害怕没人来叫醒我,我会独自死在病房里,因为我的梦越来越少,我开始梦不见巴太的样子,闭上眼睛就盼着第二天醒来,醒来又盼着能早点死去,周而复始
??我又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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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雨吻过我的鼻骨,我是被冷醒的,我好像不在病房里了,身体上下颠簸,好像被人背去了大街上,“临春,临春”,熟悉的声音叫醒我,我垂眸去看,是高晓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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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背着我,给我围了件很厚的大衣,在雨天慢慢走向湖泊,最后坐在公园的长椅,他让我靠在肩膀上:“你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还在长椅上睡,你怕冷,总喜欢贴着我肚子睡啊,然后我带着你去水管里面,我问你,想要什么新年礼物,你就看着路过的孩子,手里拿了个羊肉串,你说长大以后想要吃不完的羊肉”
??我靠在他的肩膀昏昏欲睡,抬眼看向他指的方向,已经用尽了我所有力气,他还在笑:“哥没用,没钱让你幸福,以后啊,多看看这些景,别老想着巴太,也想想你老哥,虽然你老哥…只是个人渣”,他好像也在哭
??为什么身边的人都在哭?
??“唉呀…怎么日子就过成这样呢…咱们怎么就不能幸福呢,我小时候挨打,挨骂,挨饿,总以为,长大了就会幸福,可现在长大了,怎么活的还不如小时候……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当然了临春,老哥不是在说你,你可得好好活着,还有人等你呢…”
??“老哥对不起你,没能供你上学,没能给你好日子,要你为了一口吃的去乞讨,去骗人。其实你哥也想去上学,也想穿校服,我其实不敢去死,哥害怕,害怕去见父亲,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我这辈子活的像条狗”,他的声音好轻,好像梦中人在呓语,他在哭,哭的声音颤抖,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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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着急的叫他:“哥…你别离开我…哥…别走…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喊这些话,下意识觉得他要离开我,离开很久很久,然后,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好像还在和我说话:“哥该怎么办啊,临春…哥也害怕…很害怕……”,我很想听见他说了什么,可我的耳朵在嗡鸣,只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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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哥走了,咱就不骗人了啊,咱也好好做人,好好过日子”,他想拿钱买点羊肉串,可口袋里没有一分额外的钱,他远远看着羊肉串的摊位,最后挪开视线
??下辈子再吃吧,下辈子去个好人家,做个好人,再当她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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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又把我背起来,慢慢往远走,就像小时候那样背着我,我终于也有人背着,此刻终于不再羡慕那些有父亲的人了,我勉强抬起手,将父亲的吊坠摘下,戴在他的脖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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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春,哥是个废物,真的没用”
??我说:“哥…有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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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骄傲…”
??然后彻底昏睡过去,再也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听他在哭,哭声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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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又睡了好久
??再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了高晓亮的影子,所有人都围着我,他们穿着白色褂子,口罩包围整张脸,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所以治疗成功的概率是多少?”,远处传来我熟悉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我就是想不起来
??“It is almost impossible to treat successfully(几乎不可能成功,除非有奇迹)”
??“有没有什么更保守的方法治疗?她…算是我弟弟的妻子,各位老师一定要想想办法”,之后就是我听不懂的洋文,他们争吵着出了门,许久后,又陆续进来几个人
??冰冷的针管刺入我的身体,我又开始疼的蜷缩,液体好像将我的器官勒住,我呼吸不上来,一只手突然盖住我的头顶,轻柔的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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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弯下腰来看着我,隔着口罩,我只觉得他眼熟:“还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