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君珩踌躇再三,还是敲响了面前的房门,“颂颂,是我。”
“来啦。”
片刻后房门被轻轻拉开,温颂拢着月白色外衣,仰起小脸问道:“兄长有何要事?”
看对方缄默不言,他微微侧身,“兄长进屋喝杯茶吧。”
挟着茶香的水雾腾起,将莫君珩冷硬的眉眼模糊几分,俩人相对而坐,却全然不看彼此的脸。
“颂颂,这场婚事……是否出于你的意愿?”
温颂捧起茶杯,吹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轻声道:“我是自愿的。”
修长骨节捏紧杯壁,莫君珩根本不信他的这番说辞,“我从未见过你跟别人有过亲密接触……”
他几乎笃定温颂就是为了莫家牺牲自己的幸福。
温颂说兄长总有疏漏的时候。
莫君珩下意识反驳:“不可能,那些人……”
仅存的几分理智让他刹住话头,连忙解释说自己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颂颂被别人骗。
温颂定定地看着他,“所以,这就是你把晓风赶走的借口吗?”
莫君珩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张美得雌雄莫辨的脸。
晓风是颂颂的贴身仆从,平日里惯会耍些小手段争宠,如若只是这些不入流的把戏,莫君珩自然不会放在眼里,错就错在他想要给颂颂下药。
心存妄念,莫家便留不得他。
茶杯被轻轻搁置在桌案上,见他一言不发,温颂追问道:“莫不是哥哥贵人多忘事,已经忘记晓风这号人物了。”
莫君珩知道自家弟弟还在为这事儿生闷气,也知道晓风在他心中的形象依旧单纯。
只是那些腌臜事儿不该摆到明面上,不能让颂颂徒增烦恼。
他滚滚发涩的喉咙,极为干瘪地说道:“我是为你好。”
温颂却笑了,“你对我好就是派人来监视我,任何接近我的人都要被你警告一番?你对我好就是把我最喜欢的朋友赶走?”
“兄长。”
“你越界了。”
莫君珩沉默良久,像是失去全身力气,语气极轻道:“小时候你总爱跟在我身后,被表弟表哥们欺负了,会拉着我的袖子叫我帮你报仇,还会拿着你最爱的糖葫芦来求哥哥保护你……”
“为什么现在的你总是疏远我呢?哥哥真的想不明白。”
温颂答非所问:“兄长永远都是我的兄长。”
这一句话,好似在莫君珩极力掩饰的东西上划了一刀,以往那些不可言说的心思被抖落在俩人面前,一颗心像是被大手紧紧攥住,阵阵酸痛袭上心头,几乎冲破理智。
“可我不想做你的兄长。”
沉积在心底深处的话终于找到泄出的闸口,破釜沉舟般。
这句话在心底重如千斤,说出来却轻松得很,只是话刚出口,莫君珩自己就先愣住了,他连忙去看温颂的表情,却发现对方似乎并不惊讶。
“你是不是,早就察觉到了。”
“察觉到我对你有着极不正常的占有欲……”,察觉到他的被褥下藏着许多丢失已久的贴身衣物。
温颂撇开眼,“你不该如此,兄长。”
夜风穿过堂前,烛影倾斜,暖光撒在温颂身上,好似落入凡间的仙姝。
在暖光照不进的阴影里,黏腻目光描过他的眉眼,莫君珩捏紧拳头像是下定什么决心。
“我不会让你……”
又是一阵穿堂风,吹得字画簌簌作响,温颂没听清楚这话的后半句,问他能不能重复一遍。
莫君珩却说天色已晚,他该走了。
临走前,他还嘱咐温颂,一定要把被褥掖好。
山雨欲来风满楼。
裴重衍提亲当天,莫君珩扮作魔修准备暗杀他,却在半路上被人截胡。
莫家主将他紧紧钳制着,语气泛寒:“你想断我莫家的路?”
对上他冰冷摄人的目光,莫君珩一字一句道:“颂颂不该成为莫家的垫脚石,父亲。”
莫家主冷哼一声,“还真把捡来的玩意儿当个宝了。”
莫君珩瞬间冷了脸,说颂颂是他的弟弟,不是捡来的玩意儿。
莫家主不置可否,只是手速极快地封了他的经脉,说:“即刻去暗房思过,此事未成之前,我不希望有谁来当这个绊脚石。”
“哪怕是我的儿子。”
暗房是莫家惩治犯错者的地方,这里四面无窗,狭小得仅容一人翻身。莫君珩蜷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回忆着他跟温颂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像是濒死的走马灯。
不知道被关了多久,久到快分不清昼夜的时候,他被放出来了。
刚踏出暗房,眼睛还有些畏光,莫君珩摁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只觉得周围的烛光太过刺眼。
莫家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他作为兄长不可缺席……
缺席什么?
莫君珩甩了甩糊作一团的脑袋,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明。
到处都是红绸,门楣上,回廊上,就连奴仆提的夜灯也是大红色,上面贴着大大的“囍”字。
被烫似地收回视线,他不敢再看那些明晃晃的红色,一颗心像是坠入无尽深渊。
原来,不能缺席的是颂颂的婚宴啊。
他嗫嚅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却像是被大手死死扼住,只能嗬嗬地发出些无意义的音节。
从亲眼见证最爱的弟弟大婚,到偷窥他与那人共赴巫山,再到放下尊严自荐枕席。
莫君珩唾弃自己的龌龊行为,却难以控制地继续沉沦。
他一面压抑着日益蓬勃的欲望,将自己的兄长位置摆正,引得温颂放下戒心重新向他靠近,一面又沉溺于自我编织的虚妄幻象,于自我鞭笞中彻底放逐。
直到温颂回家探亲,哭诉说那人改修无情道了。
莫君珩力道极轻地抱住他,嘴上诱哄着叫他休夫,心里却暗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谋划着准备让那人铸下大错,然后利用舆论逼他和离。只是计划还没走上正轨,他的颂颂就已经被那人杀害了。
怀里的躯体很冷很轻,像是一阵风都能将他吹走。
他发誓,他会让裴重衍付出代价的。
找遍天下奇书,他终于找到一则咒法,能让裴重衍扛不过飞升大劫。
数日后,修真界一夜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莫家大少自刎了,二是无情道第一人裴重衍于飞升前夕身消道陨。
一众修士无不唏嘘。
莫君珩死后第七日,莫夫人下令将他葬入温颂的坟冢,莫家主气得头昏脑涨,说只听过夫妻合葬,从未听过兄弟合葬。
莫夫人红着眼睛斥责道:“莫家上下就你一个睁眼瞎,若不是你铁了心的要拿颂颂换莫家前程,君珩怎么可能殉情!”
“就算是被天下人戳脊梁骨,我也要完成我儿的遗愿!”
看着棺材里的俩人紧紧相拥,莫夫人阖上发涩的双眼,命令道:“盖棺吧。”
……
又是一年鬼门开。
温颂从棺材中醒来,晃晃悠悠地准备去投胎,却没发现自己缺了一魄。
而遗落在棺材里的那一魄,正被一旁的强大魂魄慢慢吞噬。
同心印若隐若现。
**
秘境里。
莫君珩猛地惊醒,几乎分不清眼前景象的是幻境还是现实。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袭来,两股意识在脑海中回荡融合,带来翻江倒海似的眩晕感,几乎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逍遥”在他头上来回转圈,提示道:“第一个问题已全部解答,若有疑惑可继续提问。”
莫君珩沉默片刻,问道:“颂颂没能顺利投胎,是不是因为缺了一魄。”
其实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已经有了模糊的答案,只是他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哪怕是一点点,他都希望从“逍遥”口中听到不同的答案。
只是事与愿违。
逍遥说:“是”
莫君珩瞬间失去全部力气,心沉入谷底。
原来都是因为他。
因为他吞噬掉了颂颂的一魄,颂颂才会当了这么久的孤魂野鬼。
原来,都是他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