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个米斯特和他印象中的相比要更消瘦，可以看得出经历过漫长星际旅行后的疲惫，但气质依旧沉静内敛。

奥修维德站在书房的门口有些尴尬，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偷听，但被翁晨点到时，却还是觉得羞耻，看着米斯特时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还从没叫过哪只虫子“父亲”。

叫裘博恩“爷爷”也是最近几周刚养成的习惯，翁晨还不知道自己这么贸然地叫了裘博恩，希望他听过后的反应不要太大。

奥修维德胡思乱想的时候，米斯特却先站起来行礼，“早上好，君驾。”

“……早、上好，米斯特。”奥修维德完全震惊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翁晨的雌父在向他行下级礼。

如果只是个名平民，那么对方可能会出错，但米斯特可是贵族出身的虫子。按位阶，米斯特作为翁崎泽的雌君，享有准公爵的贵族阶位，而他只是个准侯爵；论辈分，米斯特是翁晨的雌父，像这样没有翁崎泽在的场合，他甚至要叫对方一声“父亲”。

显然，在米斯特看来，自己的地位居然要比他更高，而坐在桌子后面的翁晨表现出的观望态度也正在暗示奥修维德接受米斯特的礼数。

奥修维德再仔细思考这次接触到的米斯特后，惊讶地发现了他对翁晨和自己的尊重和疏远。今天的米斯特完全不像是当初他在皇宫外见到的那只雌虫，当时的他看待奥修维德就像是在看待一个孩子、一个后辈，如今的米斯特却在把他和翁晨当作上级和高位者来保持距离。

奥修维德身体僵硬地走到翁晨身边时，恍惚地跟翁晨打了个招呼：“早安，殿下。”

翁晨看出了奥修维德的震惊，刚刚米斯特对着他行完礼后，翁晨就很清楚地感知到奥修维德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直到现在都没能缓过神，“吃过早饭了吗？”

“……是的，很好吃。”奥修维德没有点破翁晨为了逃避见米斯特，一直蹲在厨房里拖延时间的事，“茶也很好喝。”

翁晨笑着把手边的一份文件递给了奥修维德，“既然吃饱喝足，就来看看正事吧。”

米斯特本想出声阻止，翁晨却抢先开口：“他已经是我的雌君了，这也算是家事。”

奥修维德看了眼翁晨，又看过米斯特脸上的复杂表情后，立刻低头快速浏览了一遍翁晨交给他的文件。

一份报告，除了主要的事情概述外，还包括一个案件部分证据的复印件和几段通话记录。

事情发生在翁家二儿子所在的Dxz-r星系，大致内容讲的是在翁乐抵达该星系并进行星球垦荒的过程中，他手下有一名副官做出了和星际海盗、反帝国组织等诸多星际罪犯私自交易资源的违法行为，其做法是：在知情的前提下，把这些乔装改扮后的罪犯当作普通的星际游民召入星球作为垦荒人力，除了提供正常的报酬外还额外给了他们一定金额的聘金。

这些人会从其他星系给正在垦荒的星球带来必须资源，但他们开采的星球资源并不完全上交，而是对半分赃。

按理说，这其实是场互利互惠的交易，但帝国法律规定：如果不在指定贸易地区，或没有特殊批条，任何国家公民不得与星际罪犯进行10000星际币以上的商贸交易，否则以叛国罪受审。

也就是说，这个副官需要被处以死刑，而且翁乐作为他的上司也会因为督察不严，担负一定责任，如果调查组想要把整件事往翁乐的身上引，那么完全可以说这是翁乐一手谋划的事情，那么自此，翁乐的政治生涯可能就要彻底结束了。

翁晨曾经跟奥修维德介绍过，0247在采摘季会有星际级的商贸活动，奥修维德自己在后来查看过全部的资料才知道，当初翁晨拿到的特权准许资格必须要阿达尔亲自批准才能生效，但翁乐显然没有这样的权利，所以眼前的这个案子也确实很有可能要了翁乐的命。

翁晨知道奥修维德已经看完了，他能感觉到奥修维德的愤怒：“你觉得该怎么办？”

“让那个副官认罪。”

“就这样？”

“对。”奥修维德把文件放回到原位，肯定地说，“翁乐在这件事上没有责任，副官用的通讯设备和隐藏手段都很高明，既然光脑都无法检测出痕迹，那么说明翁乐也没可能知道。从关键证据上来看，如果不是因为犯罪团伙的自负，整件事压根不可能被曝光。这个副官就应该担全责，他的叛国罪完全可以被坐实。”

翁晨像是在犹豫，奥修维德并没有注意到站在他身后的米斯特正在用一种诧异的眼光看着他，书房中大概陷入了几秒钟的沉默，之后翁晨再次开口：“难道你觉得这个副官的做法就是绝对错的吗？他利用非法流民的贪心换来了大量的利益，虽然在金钱上的损失可能重一些，但对整个星球乃至星系的发展却是利大于弊。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或许是有些急于求成了，但在那种情况下他的判断其实很高明。”

“不计后果、不考虑自己和上级的安危，他的做法已经有失身份，事情败露后却还是不肯认罪，甚至想要三方和谈，把事情彻底压下来……他这样的急功近利和那些贪财害命的亡命徒们所做出来的事又有什么区别？”奥修维德说得毫不犹豫，他的经历让他很了解这个副官联络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社会渣滓，不要说入伍以后，哪怕是在破碎星群的童年时期，奥修维德也能清楚地记得那些反帝国主义的虫子们都干过什么丧心病狂的恶行，他对这种败类的痛恨是刻在骨子里的，雌虫实在想不通，到底是多么天真的军雌才会做出这种引狼入室的行为。

翁晨垂眼看着他面前的这份报告，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他能明白奥修维德的想法，这件事如果只是报告上写的这么简单，他当然会直接联系翁乐，告诉弟弟该舍则舍，但难就难在翁晨明白那个副官只不过是万锁连环中的一个扣，而且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在被别的虫子利用。

“……主星的贵族们啊……”翁晨长叹着，起身将报告扔进了碎纸机，“奥斯，你也有自己的副官，将心比心，如果这件事放在你身上，明知道你的副官被陷害，那么刚刚的决定还是不会动摇吗？”

奥修维德的目光一直都在翁晨身上，他看得出两只虫子的意见已经出现了分歧，翁晨显然是有别的想法，但他答应过翁晨，无论何时他都不会撒谎，而且这件事刚好触到了他的底线，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退让，“就算这件事是恺培做的，我也只会恨自己瞎了眼睛。”

“哈！”翁晨却笑了，“将军，你真是好狠的心。”

“您觉得我会保他？”

“我以为你们是朋友。”

“他先是我的副官。”奥修维德完全没意识到，他的语调已经冷下来了，“然后才是我的朋友。”

翁晨知道，奥修维德已经在生气了，不是气翁晨逼他，而是气这个副官的愚蠢。雄虫从不清楚奥修维德对犯罪者的恨有多深，现在他明白了，或许在这只虫子的眼里，那些人是绝对0容忍的存在。

翁晨走到奥修维德身边，抓着他坐到了沙发上，“消消气，奥斯。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我也要告诉你这件事另有隐情，那个副官确实有错，但我知道他罪不至死。”

“他差点害死了翁乐，那可是你的弟弟。”

“是啊，我亲爱的傻弟弟永远都是家里的惹祸精。在我看来他会落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活该。”翁晨还在笑，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的是米斯特，“作为上位者，翁乐对自己下属的举动无知无觉，这已经犯了大忌，如果审判给他定下督察不严的罪名，我觉得完全足够。”

奥修维德沉默了片刻，“尘埃落定后，您会给我一个好的解释，对吗？”

翁晨点头：“对。”

于是奥修维德也点头：“好，我信任您。”

翁晨转身，问仍然站在原地的米斯特：“能让我跟翁乐单独聊聊吗？”

访客的回答有片刻的迟疑，但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当然。”

奥修维德是跟着米斯特一起离开书房的，他关门时正好听见翁晨通过光端连线到了远在Dxz-r的翁乐。

关于之后的对话内容，他没能听到一个字，奥修维德的关注点也已经不在翁晨身上了，“要去吃点东西吗？”

让他更好奇的是米斯特，以及这种客套恭谨的态度。他们现在已经离开翁晨的视线了，雄虫的注意力也不会在办公室的外面，奥修维德只期待着米斯特的态度会转变，或是刚刚的那种行为只是他还不了解的一些属于贵族家庭要求的形式。

米斯特却让他很失望，自始至终他都没再变过，奥修维德问他的时候，米斯特表现出来的姿态依旧很低，“当然，感谢您的体贴。”

“我觉得你不该对我用敬语，君驾。”

“不，您和您的雄主在家族中的地位要比我更高。”米斯特没有表现出惊讶，也不奇怪，只是很耐心地对奥修维德讲，“我该这样礼待您。”

奥修维德只感到心惊，“……就算是你的雄主也会这样吗？”

“如果没有殿下的允许，我们必须都要这么做。”

太荒唐了。翁家只不过是贵族，又不是虫族中的王室，为什么会有这么可笑的规矩。奥修维德恍惚中带错了路，他推开门后才发现自己进的是手工室。

裘博恩正在房间里捏陶偶，听到开门声直起身的同时也空下了一双沾满泥浆的手。

“有什么事吗，孩子？”

“……不，没有。我走错房间了。”奥修维德有些窘迫地说，他明明已经在这座房子里呆过好几个月了，居然还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米斯特跟殿下谈完事情了，我本来该带他去餐厅的。你们要打个招呼——”

奥修维德的话刚说到一半他就后悔了，因为回身时他看到了米斯特正低垂着头，尽可能地不去往房间里看，像是在努力假装里面没有其他虫子一样。傻子都能看得出来，米斯特不想见裘博恩，甚至想要当他不存在。

这一刻奥修维德感到了如鲠在喉，他张着嘴，发不出一个音，握着门把的右手连同整条手臂都僵硬得像是要坏死了一样。他半个身子在里面，半个身子在外面，不知道该无视掉米斯特的尴尬，强行要求他跟裘博恩打招呼，还是该说声抱歉打扰了，就把门关上。

“我想还是算了吧。”裘博恩帮他打破了尴尬，但同时也把话挑明了，“他是崎泽的虫子，你这是在难为他。”

“……非常，非常抱歉。”奥修维德压根不想掩饰他语气里的失落，他关门前对裘博恩说：“我晚点再来看您。”

手工室的门被关严后，奥修维德已经不想再去注意米斯特了，他带着虫子走到餐厅时，看到原本摆满菜肴的长桌已经被清理一新，留在上面的食物是还在冒着热气的新菜。显然，翁晨做的东西已经被撤走甚至是清理掉了，留给米斯特的不过是一份AI按照家庭菜谱烹饪出来的标准早餐。

奥修维德没有看着米斯特吃饭的打算，他去料理台边找茶罐，想要再试试翁晨沏的那种茶，“吃完饭后要去休息吗？您之前来0247时住的卧室是哪一间？”

米斯特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我之前没住过……这是我第一次来0247。”

奥修维德选择了沉默，他觉得他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米斯特吃完饭后，看到奥修维德泡了茶，正要拿过来跟他分享，一种巨大的愧疚感让他的歉意脱口而出，“对不起，将军。”

奥修维德献给他倒了一杯，他坐到米斯特对面后才说：“我应该早点跟翁晨了解一些家里的事，这是我们自己的疏忽。”

他没来得及做点心，只在储物柜里找到了方糖，“我倒是应该谢谢你：不用这么突兀地管一只虫子叫‘父亲’，真让我觉得轻松了不少。”

米斯特看起来却更尴尬了，他拿着手上的茶杯，却无从下口，只能狼狈地逃开奥修维德的目光，“你们，呃，关系如何……？”

奥修维德没再做进一步的逼迫，他同样移开目光，去看靠近米斯特准备收拾餐盘的家庭AI，“和大多数新婚的虫子一样，不算好也不算坏。”

“可以、可以忍受吗？”

“君驾。”奥修维德换了种谈法，“为什么要这么害怕你的儿子？”

他能感觉到，一直以来米斯特对翁晨，包括对他、对裘博恩的态度里，都有着一种畏惧，仿佛他们不是一个家族一样，翁晨和他身边亲近的虫子都是更高位的存在，米斯特疏远他们，但是尊敬他们，也怕他们。

米斯特扫了一眼奥修维德，又低下头，隐藏起自己的表情，“你是不是，还没被他标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