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尾声的时候,杰内西斯终于大发慈悲同意了交换舞伴的请求,并答应会和扎克斯友好相处。但等希森和爱丽丝跳完一支歌回来后,小狗已经被红发的特种兵绊倒,安吉尔正在对自己的发小进行素质教育。
距离零点还有半个小时,她以歇息为由婉拒了下半场的邀请,独自留在林地边缘。凛冽的晚风压下急剧飙升的肾上腺素,本因兴奋而乱作一团的思绪也得以缓缓理清。
“不继续么?”冰冷的气息扫过耳廓,丝绸般华丽平滑的嗓音贴着她的耳畔流过,“你那些宝贵的朋友们看起来很失望。”
她回过头。银发竖瞳的幻影自黑暗中浮现,不紧不慢地停下脚步,如同捕食的蛇观察着走投无路的猎物。
“你希望我继续吗?”她反问。
萨菲罗斯没有回答。
“如果你在意的话,其实可以直接邀请我。”希森弯起唇角,把手中凝出的雪团朝对方扔过去,“前提是你的本体在这里。”
雪球并没有像她预料中的那样穿透幻影,而是被覆盖着黑色皮革的手稳稳接住,化作细碎的白沙从指缝滑落。萨菲罗斯上前一步,朦胧的灯光勾勒出特种兵高大的身形,映得那头银白的长发灿若皎月。
“如你所愿,”他说,“我确实在这里。”
她愣了一下,狂欢带来的余热似乎尚未退却,让大脑产生某种不真实的错觉。但飘落指尖的黑羽传回柔软的触感,再次证实眼前的人并非幻觉。
“萨菲罗斯,”希森眨了眨眼,“把手给我。”
被喊到名字的人侧了侧头,碧绿的竖瞳微微眯起,像只略显困惑的大型猫科动物。他停顿片刻,并没有拒绝。
“现在离新年只剩下三十秒,已经赶不上最后一支舞了。”她把一颗打磨成羽翼造型的魔晶石放进对方掌心,无色的透明晶体上倒映出彩灯绮丽的光,“不过礼物还来得及。”
零点的钟声响起,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在心头,随着剧烈的心跳荡开。
“新年快乐,”希森朝他微笑,“送你一个愿望。”
狭长的竖瞳骤然晕开,深深浅浅的绮丽纹路仿佛宝石上蔓延的裂纹。短暂的错愕在那张如同雕塑般完美无瑕的面容上一闪而过,将平日冰冷而倨傲的面具彻底打碎,显露出几分已逝之人的残影。
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不同以往那些讥讽或嘲弄的笑,也不是野心得到实现后疯狂的笑,只是单纯的笑,就像她刚才做了什么令人忍俊不禁的事情。
就在她愣神的瞬间,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连同温热的魔石被萨菲罗斯一把扣在掌心,再顺势往怀里一带。漆黑的单翼隔去晚会的喧嚣与灯影,组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带着她坠入时空裂缝。
“……萨菲罗斯!”熟悉的失重感传来,她下意识地环住对方的脖子,“你想干什么——”
“许愿。”萨菲罗斯单手将她抱起,噙着笑意道,“这不就实现了么。”
很好,新年礼物买一送一,她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天幕从黑夜转为黎明,凛冽的寒风被微湿的暖流取缔,独属于大海的咸涩气息涌入鼻尖。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唯独中央矗立着一座孤独的岛屿,迭起的浪潮拍打在黑色的玄武岩上,奏响阵阵涛声。
直到萨菲罗斯抱着她落下,希森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岛屿,而是一座城市的遗址。翻涌的海水没过斑驳的地面,随着外来者的步伐荡起层层涟漪。
从建筑的样式和破损程度上判断,这座城市所处的年代应该很古老。她谨慎地探出头:“这是哪里?”
“新生的世界线。”萨菲罗斯在断裂的石柱与残壁间穿行,漆黑的翼羽扫过水面,“这个世界的人类因滥用魔法招致自然灾难,最终导致整座城市被海啸淹没。”
他在一座坍塌的石碑前停下,久经浪潮与海风侵蚀的字符早已模糊不清,只能勉强分辨出大致的轮廓。好在她知道这个名字,也曾告诉过身边的人。
“这便是你想要找的,”萨菲罗斯顿了顿,语调温和得近乎轻语,“因为人类的贪婪和愚蠢诞生的传说。”
——失落的海底之城,亚特兰蒂斯。
百年之后,不再遭受人类污染的海平面开始下降,这座城市残存的废墟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在无数世界线中找到一个传说并不容易。那次他们在海边不欢而散,萨菲罗斯罕见地消失了一段时间,她本以为对方忙于杰诺瓦的宏图伟业,现在看来并不完全是。
希森望向那双漂亮的竖瞳:“这算是回礼?”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我以后还想来这条世界线。”她说,“你可以留下它吗?”
萨菲罗斯垂下眼帘。遮去那双竖瞳深处的锋芒后,原本凌厉而极具侵略性的五官轮廓似乎柔和了些许,连带着低沉的嗓音也减去几分压迫感,“好。”
于是她得寸进尺,试着挣脱对方的怀抱:“我还想去中庭那边。”
这次萨菲罗斯并没有答应,轻而易举地将她捞回怀里:“这里不方便行走。”
她轻轻揪了一下银白的发丝:“我的装备防水。”
这个理由无可挑剔,缠紧猎物的的巨蟒略显不悦地看了她一眼,终于松开束缚。
遗址中唯一算得上完好的便是中央的庭院,周边的石柱上刻着这座城市昔日的辉煌与繁荣。这条世界线的文字与她的故乡非常接近,如果那颗星球像原本的命运般迎来末日的话,如今大概便是这幅景象。
“你的星球完好无损。”萨菲罗斯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想回去看看么?”
希森毫不怀疑自己只要回答一声“是”,萨菲罗斯就会找到办法带她回家。但与其相信毁灭世界的灾厄会突发善心,还不如相信神罗改行做慈善,如果她真的带着杰诺瓦回到故土,地球便会像这里一样被列入外星生物的豪华午餐。
她没有被对方的陷阱带进去,摇了摇头:“我已经不再属于那个世界了。”
“哦?”萨菲罗斯笑了起来,从容不迫地上前一步,“你这么担心我对你的故乡动手?”
她歪了歪头:“不要说得好像你没做过一样。”
“现在没有那个必要了,”萨菲罗斯抬起手,将她被海风扰乱的发丝细细地梳理开来,再别至耳后,“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
他的虹膜似乎比平时更艳丽一些,层层叠叠的绿交织在一起,深深浅浅的纹路如同河流汇入中央的深渊,如同打翻在璀璨星河中的颜料,绮丽得令人目眩。她一时愣神,甚至没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些什么,自然也来不及回答。
冰冷的皮革沿着脸侧的弧度下滑,指尖收起微微发力,以一种轻柔却又不容反抗的力度捧起她的脸。萨菲罗斯低下头,瓷器般光滑且毫无温度的额与她相贴,似有似无的吐息拂过肌肤,激起触电般的酥麻与战栗。
“无论是哪一颗星球,都不过是在苟延残喘,人类终有一天会像毁灭这座城市一样毁灭它们。”他贴着她的唇瓣开口,“你可以看着这一天的到来。”
海风掠过覆满苔藓与贝类的残垣,卷起浪潮细而密的絮语,由远及近,仿佛塞壬的歌谣,引诱迷途的水手坠入深海。她本能地想要回应,思维却凝成一团浆糊,无法组织出有效的语言。
“到了那个时候,”萨菲罗斯弯起唇角,眼底翻涌的汪洋近乎将她吞没,“只会剩下你我。”
海妖的歌声越来越清晰,无数道声音在她耳畔低吟呓语。
那么饥饿,那么渴求。
“也只有你我。”
海盐清新而咸涩的气息缠绕在呼吸间,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浪潮向她涌来,柔软而又粘稠,一点一点地没过她的意识,取缔她的感官。
“我们会走向永恒。”
强烈的饥饿瞬间感吞没理智,无穷无尽的模糊了现实与幻象的界限,她的意识摇摇欲坠,无法控制地去掠夺触手可及的一切。
接受吧,那些声音化作海妖的歌谣,接受吧,不要抗拒。
巨大的单翼完全伸展开来,如同即将振翅高飞的鸟类,在初阳的照耀下映出溢彩的流光。
吃下吧,吃下树上的禁果,那些低语化作伊甸园的蛇,填补无法忍耐的饥饿。
她只需要迈出那一步,便无需再忍耐痛苦。
可那真的是她的意志吗?
残存的理智在黑暗深处拉响最后一丝微弱的预警,她抓住这刹那间的念头,在最后一刻偏过头,避开了对方进一步的动作。然而这个举动也导致本就意识不清的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在晃神间坠向一侧。
特种兵有力的臂弯在下一秒揽住她的腰,在落地前将她轻松带回。银白的发丝自脸侧垂落,恰好挡住了萨菲罗斯脸上的神情。
粘稠的海潮退去,海妖的歌声停息,被淹没的理智终于得一浮出水面。她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刚才那是什么?”
萨菲罗斯抬起眼帘,神色如常:“你指的是什么?”
“别转移话题。”她后退了一步,和对方拉开些许距离,“我刚才感受到的那些……是杰诺瓦的意识吧?”
“这么理解倒也没错。”他漫不经心地侧了侧头,“准确来说,是我的意识。”
她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杰诺瓦通过寄生原住民的方式吞噬星球,但并非所有宿主的意志都会选择服从。”萨菲罗斯意味深长地停顿片刻,“所以它进化出了读取思维的能力,能幻化为他人所爱或所惧的形象,以侵入和掌控对方的思维。”
“我知道,”她有些不解,“但你的形象刚才并没有发生改变。”
碧绿的竖瞳望向她,低沉的语调里忽然染上几分危险的愉悦,“是么?”
她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萨菲罗斯没有给她逃避的机会,像捕食的蛇一般抓住猎物的破绽,紧咬住脆弱的咽喉,“为什么拒绝?”
浪潮在无声的沉默中起起伏伏,汇聚成一声很长的叹息。她没有回答,萨菲罗斯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好像只要她不说,他就会一直等下去。
“因为我们约定过,”半晌过后,她才开口,“你会给我时间。”
她是那种会为沿途的风景停留的人,而现在还没到出发的时间。萨菲罗斯说过他可以等,等到她在意的人和事离去,等到这颗星球开始自然消灭。
她抬起头:“你会信守诺言的,对吧?”
萨菲罗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予可否。
“还有,”她坚定地说,“以后不能再用刚才那种方式了。”
他很轻地笑了一声,依旧没有回答。只是侧过头,看向海的另一端。
她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去。深蓝的天穹被金红的焰火点燃,沸腾的潮水卷着鎏金的辉光涌向汪洋与天幕的交界线,璀璨的圆轮在云间升起,为这座失落之城镀上一圈明媚的光。
——是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