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临近执行任务的时间,于情回到领地最先看见的就是未了因为烦躁抓得像鸡窝一样乱糟糟的头发。于是她告知未了她有十分钟的收拾时间。
“什么十分钟?”未了刚升起心中的疑惑,就被于情瞬移到了一处陌生的房间。
这是一间单间落的小屋,看上去只有十几平米的样子,挨靠墙角的位置,是被玻璃门阻隔开来的淋浴间,淋浴间的两个墙边支架上,一个放着叠放整齐的浴巾毛巾,一个摆着洗浴用品。在淋浴间的旁边,有一个简约的洗漱台,洗漱台的台面上,放着日常的洗漱用品。在另一侧的墙壁旁,有一盏落地式的黑色台灯,距离台灯一米远的地方,还放置了一个专门用来休息的半躺式休闲座椅。
“想不到这女人还挺有人情味儿的。”未了打量着这些简单却又非常实用的东西,心中多了对女人的一丝好感。可碍于时间问题,她只得完成了洗脸刷牙和一遍清水洗头的环节。等到她回到领地大厅的时候,头发还在因为来不及擦干而像个淋了水的鸟窝。
于情看见未了这副仍旧邋遢的样子,只得自己召唤出毛巾和梳子,然后一把甩给她并要求她尽快整理完毕。
下午3:30分,明昌中学的大课间结束,上课铃声响起,学生们争先恐后的钻进教室,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三位没课的老师在闲谈。
“高老师,你怎么了?”其中一位女老师见邻座的高老师突然从座椅上滑落到地面,于是紧张的呼喊起来。
另一位女教师见状,抢先一步跑过来查看情况,当她看到高老师已经陷入昏迷状态时,便赶紧将他改为侧卧位从而保证呼吸畅通。
“高老师可能突然脑卒中了,蒋帆,快打120!”王芳凭借之前家人突发脑中风的应急处理经验,大体做了这个判断。
蒋帆听到王芳的话赶紧跑回工位急急忙忙按下了急救号码。
“喂,120吗?我这里有人昏倒了,赶紧来救人啊。”
电话那头的医护人员在电话接通后,迅速同求救人确认关键信息,可蒋帆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她自己都慌得不行,更别提要把高老师的情况说清楚了,于是她只好把电话转交给王芳。
“喂,你好,我这里有一位大概50岁的男老师昏倒了,他日常有高血压,现在处在昏迷状态,我让他保持着侧卧位的姿势,现在呼吸基本没有问题,你们赶紧派医护人员过来,我这里的地址是明昌中学。”
听到求救人有条不紊的表述,医院接线员再次和这位老师确认了位置,说明了出车费用的问题后便快马加鞭的安排120出车。
“这可怎么办啊?”蒋帆站在旁边彻底慌了神。
“你别慌啊,你赶紧去楼下找人,120来不及的话让男老师们帮着赶紧送医院!要是晚了真得出大事!”王芳一边劝蒋帆定一定心神,一边催促她去找其他老师来帮忙。
“好,我这就去叫人!”蒋帆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迅跑出办公室。
七八分钟过后,有两三个没课的男老师火急火燎地跟着蒋帆回来了,他们看到躺在地上的高老师,也不知道该不该挪动他。
“现在怎么办?等120还是送医院?”几个男老师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下不了主意。
“咱们这里距离医院不是很远,120肯定很快就到,咱们等一下吧。”守在一旁的王芳说出了解决办法。
“行,那咱们就等一下。”旁边的几个人也附和着,毕竟这种可能涉及到责任的事情,他们也要适当为自己考虑。
又过了三四分钟,救护车的声音出现在楼下,一名跟随出诊的急救医生和担架人员迅速跑上二楼办公室。
经过初步诊断后,医生判定高老师是高血压引起的急性脑溢血,需要赶紧入院抢救。
“时间到了,执行任务。”
面无表情的于情将手中的卡片递给未了,然后等待她启动生死骰子。
“高庆元,1983年8月9日”,随着未了说出卡片上的信息,办公室里所有的人员静止在原地,等到那个令她稍感轻松的“生”字消失,周围的一切才准备再次运转起来。
“谁是家属,请跟车到医院!”随着担架上的男人开始被运送往救护车,医生提出了这个要求。
由于事发突然,大家下节课有课的都不好临时倒课,李红占于是提出了自己先跟车的建议,“我没课,我跟着去吧,你们尽快联系高老师的家让他们到医院。”
随着办公室里的人员减少,蒋帆和王芳准备到教务处找高老师家属的联系方式,未了也跟随于情撤离了现场。
距离执行刚刚的任务十分钟后,未了见于情仍旧领着她在柏油路一侧的阴凉里溜达,于是忍不住问道:“今天不回领地练习吗?”
“不回。”于情的两个字轻飘飘的从前面传过来。
“那现在要去哪儿?”
“去医院。”
听到这三个字的未了以为她们又要去执行下一个任务,于是闭上嘴巴无声前行。两小时后,当她听到医生和等在外面的家属的谈话时,她才明白原来于情刚刚说的去医院三个字是指“继续跟随被审判者,延长同他们的相处时间。”
“很抱歉,病人的出血位置在脑干和小脑,急救手术以后没有自主呼吸。我们只能按你们的要求用体外呼吸机维持他的生命体征。”医生向等候在一旁的高老师妻子说明了她丈夫现在的危急情况。
“医生,请你们帮帮忙,再救救吧,只要能救过来什么都行。”高老师的妻子面对丈夫突然的危急情况,寄希望于医生能够妙手回春。
“家属请冷静一下,病人的情况我们会密切观察的。”
尽管知道医生传达出的讯息里包含着怎样的意思,高老师的妻子仍旧不愿意相信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明明今天早晨上班之前,丈夫还和她说女儿过两天就要放暑假回来了,他们一家三口可以在这个暑假到海南一趟散散心。怎么才过了半天,就要准备分别了呢?
“他一定很爱他的家人。”站在监护室内病床旁的未了向于情传达了这个信息,因为她知道以这个女人的处事态度,一定不屑于关注这些。
“你不用告诉我,这些事对我而言只是无用的干扰。”
“就算是干扰,我也要告诉你。”未了的倔强之态使得她的眉尖向额头中间靠拢,一道浅浅的纵纹再明显不过。
“有什么用吗?”于情一脸不关我事的态度反问了回去。
“你就不能有点同情心吗?”未了情急之下提出了这个容易让于情动怒的要求。
“不能。”从于情口中说出的这两个字像是电脑系统设定的声音,不带有温度,也不显现一点情绪波澜。但她越是这样冷静,未了越容易被激怒。
“怎么,要和我吵一架?”于情看到未了慢慢收紧的拳头,然后问出了这个带有挑衅意味的问题。
“没有,在这里吵架,只会让我觉得我和你一样不尊重死者。”
听闻未了的说辞,又见她松了拳头,于情默不作声启动了瞬移。
死后第六天的下午七点钟,未了在于情的带领下来到第二处执行任务的地点。在这里,她见到了有生以来也是死亡之后最为艳丽的一次火烧云。
此时,一个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左右学生模样的男生,同她们一起在一栋废弃的高大建筑阳台上。
“时间到了,执行任务。”
于情话音未落,照旧将写有男生信息的卡片递给未了。
“郝天乐,2004年,12月7日。”
伴随着生死骰子上面的“死”字消失,卡片化为黑色的烟雾消散开来,男生从定格状态转为继续起身的动作。
“你觉得他在想什么?”于情侧目看着未了,好似在等一场好戏开演。
未了被于情的话问得一个震颤,她知道这是女人在对她执行任务时同情心泛滥的谴责。
“人活着挺没意思的。”这是那个男生从建筑上跳下去时的心中所想,未了听得一清二楚。她默默跟着复述一遍的同时,却收到了女人祝贺的拍掌声。
“恭喜你,第一次听声成功。”
未了一方面接受着一个生命刚刚在她眼前逝去的冲击,另一方面又迟钝的反应过来于情刚刚所说的话。
“这,就是‘听声’?”短短的几个字,将她交杂着她的复杂情绪展现出来。
“怎么样,是不是很新奇?不用被审判者开口,就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新奇?”听到女人用这样一个词汇来形容现在的状况,未了不敢置信的看向她。
“你会慢慢适应的。”于情说完,便启动瞬移,带着未了回到领地,然后告知她继续加紧练习。
“那个男生不是故意要寻死的,他可能患有……”未了试图向于情解释那个男生之所以会选择轻生的原因,但于情直接封住了她的声音。在于情看来,无论被审判者出于什么原因死亡,都不是她应该耗费心力关心的事情。
随着于情迈步上楼,刚刚被禁声的未了又恢复了正常。她以往只觉得这女人冷傲,处处透露出不屑。可今天,竟也觉得她有一点可怜。
“自己死亡才一个星期就已经觉得很煎熬了。她呢?100年?200年?或者是更久?究竟是几百年的生生死死,才让一个亡魂变得如此冷漠?我呢?100年后的我,是不是也会像她这样冷血?孤独呢?几百年难道不是很孤独吗?能‘听声’又如何?听到那么多死者的悲伤、抑郁、愤怒、爱憎,难道不是件更痛苦的事吗?”
于情听到了未了心中对她的怜悯,也感受到了背后紧紧跟随的那两道灼热的目光,。
“收起你那些滥情的想法。”她的声音里透露出几分凉薄,好像又回到了刚和未了见面的时候。
未了通过于情对她的命令知道她今天开启了对她的 “听声”模式,于是心中顿时产生了被识破秘密的羞耻与愤怒。
“难道连最基本的同情也算滥情吗?如果连死亡这么大的事情都不为所动了,执行者还有个屁用!”未了着急的把她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她想知道在这个女人眼中到底有什么才值得一提。
“我说过你已经死了,还有,别把你自己想得那么清高,如果你的同情不能改变任何现状和既定的事实,就是滥情而已。现在轮到你回答我,你的同情改变了什么?”于情说完,似苍鹰即将攫获猎物一般盯着未了。
未了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她的脑海里开始自问自答:
“我的同情改变了什么?
我的同情没有让那个老人不走向死亡,没有让抛弃她的那些丑陋贪婪,卑鄙自私的儿女有一丝良心上的愧怍;
我的同情没有让那个忘记红烧肉味道的妈妈再开心的体会一次红烧肉的味道,没有让她再亲耳听一次女儿的‘妈,我爱你’;
我的同情没有让那个中年男人提前预知他会在不久后死亡,没有让他和妻子孩子做一个完整的告别,甚至我还差一点害死了他;
我的同情没有让那个叫我姐姐的,过马路的小男孩免去死亡的威胁;
我的同情甚至不能帮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拖延几分钟;
我的同情——什么也没有改变!”
于情看到毫无动作的未了,便收回她的目光,然后上楼。未了则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心理接受的第三四阶段是协议与抑郁,今夜的未了正处于这个阶段。
深夜,她蜷着身子躺在领地里,像一只已经死亡的、弯曲的河虾。
那句她用来说服自己的“只要选择了接受,不做任何反驳就好,反正所有人都会死”的心理安慰话术如今起不到一点儿作用,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脑子里充斥的都是死者的身影,而于情的那句质问更是有如魔鬼的低吟,时时刻刻在她耳边回旋,每听一次,就把她往黑暗的深渊里拉近一步。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用力拽着自己的头发,或者用双拳捶打着脑袋。她试图通过制造一些身体上的痛感来减轻精神上的折磨。可惜到现在为止,□□痛感一项已经消失了八成,按照手册内容的规定,只有在成为执行者之后,才有资格自由选择是否保留躯体感觉。
楼上与楼下是两个不同的世界,然而今夜注定同是她们的不眠之夜。当于情再次打开对往事记忆的情感感知时,最令她窒息的那双手时隔几百年,又一次扼住了她的咽喉。一句不受控制的“晴鸢”脱口而出,紧接着便看她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