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快来,这个果子可好吃了。”董云飞一瞧见明帝就热情似火地举起北境红果招呼明帝。他是个爱用红果的,中秋前后又正是北境红果最为鲜美甘甜的时节。他吃得停不下来,也想把这美味与明帝共享。
虽然明帝无心过节,但是宫里的其他人却是想过节的愿望十足。宫中没有大摆宴席,中秋节的特色饮食却是一样不少。
时鲜的果子精致的点心摆满了好几张小桌子。从皇后君卿到公主皇子无不穿着今年新做的衣裳。安澜以下俱是橘黄柿红的明丽秋装配纯金镶宝石的发冠,个个瞧着衣冠齐楚。公主们则是一水的浅粉短款装饰,像嫩嫩的小花苞点满大厅。皇子们则上身穿嫩蓝色下面穿浅青色,像秋日的晴空倒映在澄澈的秋水之上。
也不知柳府之人如何?怕不是以泪洗面?明帝脑海中蓦地浮现这个念头,再看向君卿儿女就没那么欢喜。她向着招呼她吃果子的董云飞摇了摇头,"云儿你自己吃,朕没胃口。"
董云飞碰了个钉子,没敢说话,只默默地把北境特有的红果放在口中慢慢地嚼。他从北境回来还没有承恩,心里头是有些渴盼恩宠的。今个儿特意好好地打扮了一下,身上是柿红色绣金银杏叶的秋装,脸上涂着养颜的膏脂,眉毛精心修剪了,头上戴着镶了红宝石的七寸发冠,手上戴着红碧玺配金坠的手串,腰上还挂了一个赤玉宝马腰佩,瞧着颇为喜庆。但明帝心情不佳,不仅拒绝了他的殷勤,还根本不看他,他也就识趣地不再往上凑,心里却难免抑郁。
哪个男儿满腔热情地盼着妻主却被妻主无视,还能够全然不以为意呢?至少他董云飞做不到。他不把脸拉下来甩给明帝看,就算懂事了。
敏贵君赵玉泽瞧见明帝虽然人随着安澜和薛恺悦回来了,但整个人失魂落魄,全没半点欢喜随和的样子,眼下更是连董云飞的讨好都拒绝了,便有点心疼明帝。
他想明帝对六宫向来宠爱,董云飞年轻俊俏又是新立了功勋的,正常情况下明帝一定会给董云飞面子的,天知道明帝心里得有多难过,也许柳笙在明帝心中的份量比他们以为的要重得多。
失去了这么重要的人,明帝可怎么撑下去啊?
心里头担忧着,行动却不停,赵玉泽走过去站在明帝身边,将白皙修长的双手搭在明帝肩头,给明帝按揉肩膀,边按边温柔抚慰她。
"陛下不要太忧心了,柳相国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归来的。"赵玉泽说着话轻嗅了下明帝发丝上的水状香,他此刻同明帝离得如此之近,近到他一低头唇瓣就能触到明帝的头顶。与他们几个都是盛装靓饰不同,明帝今个儿只在头顶上戴了一个小巧的凤嘴形状的发钗,长发也束得简单,是最为普通的发髻。他心疼极了,只觉能够让一向爱惜容颜的天子如此散漫,这件事对明帝的打击看来足够大。
"借玉儿吉言。"明帝待赵玉泽一向温和,从不冲赵玉泽发火,也从来不让他难堪,此时也无法拒绝赵玉泽的好意,开口接了一句话,可是心情仍旧好不起来。赵玉泽见状,愈发心疼她,手上给她按揉肩膀的动作愈发轻柔,恐明帝忧思过重伤了神,他按了会儿肩膀就把双手移到明帝额头两旁,给明帝轻轻按揉额头。
"母皇您尝尝这个小团饼,很好吃的。"看见赵叔叔出马也没什么效果,奕辰在旁边瞧得担心,将御膳房做好的小团饼双手奉给明帝。
这小团饼乃是北都特色节食,去年随着薛恺悦吃了一次之后,奕辰觉得好吃,今年便早早地同父后安澜说起。安澜是极爱她的,这点子饮食小事岂有不依随她的?故而今年御膳房做了好些个小团饼出来,宫中上下几乎人人有份。
自己喜欢吃的食物,也邀请母皇品尝,这是奕辰作为公主的孝心。她说完之后便看着明帝,以为明帝肯定要接过来尝一尝的。
在明帝心中,奕辰是长女,亦是爱女,明帝早已有意让奕辰承继大统,在平时决不可能对奕辰的话不予理会,但今日着实没心情,她抬起手来,冲女儿轻轻摆了一摆,“我女自用。”
连大公主都碰了钉子,其他人互相看了一眼,都默默地敛起了笑容,屏息凝神地在房间里面自行其事,就连最为活泼的三公主景辰和平日里颇懂得凑趣的五皇子永和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陛下你这样子可不行。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你不能因为一个柳相国出了岔子,你就跟丢了魂似的。你宫里这么多人你都不顾了?整个天下都不管了?"文君陈语易看不下去,出言指责明帝。
明帝蹙起了几日不修有些杂乱的凤眉,抬眸看向陈语易,淡声道:“小语你怎么说话呢?弦歌出事,朕心里不好受,你不安慰朕,却来指责朕么?”
陈语易一梗脖子,话说得更加犀利,“陛下,柳相国出事,你心里不好受,连着几日不翻牌子,不让过节,我们都依着你,可你不能太过分了吧?今天是中秋佳节,就算是不让过节,你也不能拉个脸让大家看啊,本来小娃们都很欢喜的,就因为你不高兴,他们一个个都成什么样了?好好的小人儿,噤若寒蝉!”
明帝不接话,在她看来,她不高兴,公主皇子们跟着收敛情绪,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她痛苦伤心,她们还没心没肺地玩闹嬉笑的道理,身为女儿和儿子,她们理应随着她这个母皇同喜同悲。
但她也没斥责陈语易,过节呢,她高兴不起来,也不想再让陈语易受到训斥。
但陈语易看她不接话,却愈发来了劲儿,陈语易这几天火气也有些大。
一来,他已经好些日子没承恩了,虽然他在恩宠上面不大着紧,但连日旷着,身上的情绪排遣不出去,这脾气就好不起来。二来,自打上回明帝示意永和装病,他就没敢再像以前那样没日没夜地作画,每天自我约定,最多练一个时辰,必须停笔。如此就显得空闲了许多,白天还好,照料一下弘文和永和,时辰过得快,到了夜晚,可就颇有些长夜漫漫寂寥难熬的意味了。偏偏两个孩子还唯恐他失宠,时常在他跟前说些要他修饰容貌讨好母皇的话。这些话说多了,他也就听进去了,这阵子在容貌上颇下了番功夫,可是修饰容貌却见不到天子,这进一步增加了他的烦躁。
如今见明帝这个没情没绪的模样,他哪里还能压得住火,他冲着明帝高声掰扯道理,“陛下,柳相国失踪了,你派兵马寻找她,你去柳府安慰她的家人,这都使得,可是你不能因为她一个人,就把前朝后宫都拖进来,让大家都不开心啊。且不说不是谁都同柳相国关系那么好的,便是关系好,也不应该天天拉个脸,难过个不停不是?大家得过日子不是?没了一个柳相国,咱们就不过日子了不成?这还是柳相国失踪了呢,她要是殁了,难不成这些人都要陪着她一起不活了?陛下,道理不是这个样子的,你不能太霸道了!”
陈语易这话是有道理的,明帝也听进去了这番道理,确实柳笙失踪她就拖上一整个朝廷后宫都陷入到不开心的状态来,这是不对的,诚如陈语易所说,柳笙找不到,她难不成就不活了?凰朝这么多人,就都不过日子了?
但是心里知道道理没错是一回事,感情上愿意不愿意接受是另一回事。
尤其是当着公主皇子们的面,明帝不愿意听到陈语易这样大声的公然指责,她今个儿要是忍了陈语易,往后在小娃们面前还有什么权威可言?
明帝冷了脸色,发作道:“小语,朕没想到你是这么个冷心冷情的人,弦歌是朕的股肱,更是朕的朋友,朕的朋友出了事,你不安慰朕,也不与朕同忧伤,却在这里公然数落朕,朕平日里真是太惯着你了!今个儿朕就不开心到底了,你要是不愿意陪着朕,你自回你的筠华殿去,不必在这里杵着碍朕的眼!”
明帝这话一出,殿里包括安澜在内,全都惊到了。
但安澜没有开口,方才他听陈语易讲不应该拉着脸让小娃们不欢喜,他还是赞同的,可没等他附和陈语易呢,陈语易就讲出倘或柳笙死了如何的话,这话他是听不得的。他与柳笙有同门之谊,一直以来,柳笙又极为维护他,倘或柳笙真的回不来了,他不想可知,他往后这皇后的宝座都坐得不那么安稳。
因而见明帝教训陈语易,他便默许了,想着让陈语易受到点教训也好,省得一天到晚地乱说话刺人心。
皇后不开口,其他人也不敢轻易开口。
在坐的众人中,赵玉泽和董云飞刚才劝慰明帝被拒,这会儿知道明帝陷入到痛苦的情绪中不好劝,两个就觉得没必要硬劝,让明帝把火气发出来,情绪倒能好得快些,只是委屈了陈语易而已,但谁让陈语易自己站出来了呢?
林从和冷清泉都同陈语易关系一般,犯不着为陈语易开口触怒天子。林从近来颇懂明哲保身的道理,陈语易于他又没什么特别的情分,遇到这样的事,他自然仍旧是明哲保身为上。
冷清泉却是本就同陈语易谈不上多么和睦,他是明帝即位后所纳的第一个后宫,比陈语易入宫早资历老,但陈语易仗着家世良好,凡事不肯谦让他半点。这么多年,属于他的薛恺悦肩下的座位,一直都被陈语易霸占着,他之前只能坐赵玉泽肩下的位置,已经是委屈了。后来他失了协理六宫之权,赵玉泽和林从都晋了贵君位,便连赵玉泽肩下的位置他也得让给林从了,陈语易却仍旧坐在薛恺悦肩下。他心里就愈发气闷,只因自己境遇大不如前,一点不敢争。
如今见陈语易在明帝这里吃瘪,他不幸灾乐祸都已经算是人品好了,哪里还肯替陈语易求情呢?
沈知柔算是同陈语易关系最好的,两个一起开天心书画铺,但沈知柔这阵子自觉不是明帝心上人,遇到这样气氛不佳的时刻,就不敢拿自己那点不多的圣心来替陈语易说情。
大家都不开口,薛恺悦看不过去,替陈语易恳求明帝道:“陛下,过节呢,何必为了一句口角赶文君走,他一个人去筠华殿像什么话?”
明帝虽然深爱薛恺悦,经过这半年的隔阂,终究难以恢复到感情最浓厚时的状态,做不到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她实事求是地反驳薛恺悦道:“他自己说在朕这里不开心,朕不放他回去过节,让他在这里看着朕难过,他就高兴了?”
这,薛恺悦答不上来了,他不是陈语易,他不知道陈语易是更愿意留下陪明帝呢,还是更愿意回筠华殿去自己欢快过节呢?因为不知道,他就没再说话。
无人求情了,明帝寒着一张玉颜,美艳无俦的凤目中凝了一层霜,态度强硬,不肯妥协,意思很明显,就是要赶陈语易回去!
陈语易不敢相信地看着明帝,他想明帝近来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了,他的话明明有道理,她不仅不听劝不改正,还斥责他,还赶他走?真是霸道帝王没有道理可讲!他才不惯她这破毛病,他一甩袖子,气呼呼地道:“走就走,陛下你就一个人拉着脸郁闷上一整天吧,臣侍要回去好好过节!”
他说着话转身就往外走,连一丝犹豫都没有,走前还不忘喊上两个皇子:“弘文和永和,你俩都跟本宫回去,别在这里守着你们丧头丧脑的母皇了!”
弘文和永和,互相看了一眼,再看看明帝,不知道该怎么办。永和比较机灵,怯怯地看向明帝,恳求道:“母皇,爹爹说错话了,您别生爹爹气,让爹爹留下来吧。”
明帝瞧着以往喜爱的乖巧儿子这么胆怯地恳求,有点心软,她看向陈语易,沉声问他道:“小语你还不如个孩子懂事,你知道错了吗?”
她这是给陈语易台阶,要是陈语易见好就收,立刻道歉,她就把陈语易留下来,毕竟过节呢,就算是她没心思,也是团团圆圆为佳。
然而陈语易一看永和居然替自己道歉,还这么怯怯地恳求明帝,火气愈发被激起来了。他养永和养得用心,尤其注意不让永和像生父江澄那样自卑胆怯,想着今日要是道了歉,那以后永和必然认为哪怕是妻主再无理,做夫侍都得顺着依着道歉哄着,为了永和的未来,他今个儿说什么也不能让明帝这一回!
他蹭蹭两步走上前去,扯住永和的小手,义正辞严地对永和道:“小宝,爹爹今个儿做的没错,错的是你母皇,谁做错事谁道歉,爹爹没做错事,就不该道歉!你跟爹爹走,等什么时候你母皇想通了,咱们再理她!”
他说到这里,恐怕永和不同他走,略一低头,双臂发力,将永和抱了起来。永和练了好些天的武功,身子骨颇有份量,陈语易抱起来是有些吃力的,但他硬撑着抱着永和往前走。
永和唯恐爹爹抱不稳自己,也不敢挣扎,只用黑曜石一般的大眼睛看向明帝,向着明帝小声道:“母皇别生气,孩儿先随爹爹走,回头再来陪母皇。”
呵,幼儿都比陈语易贴心,明帝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气愤,仗着陈语易背对着她看不见,她向着永和张了张唇,做了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