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后，大家为宋小浪举办了小型葬礼。

他们对着桌台上的白色蜡烛，轮流说着那天没有说完的话。

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疲惫。帕梅拉神情恍惚，不小心打翻了蜡烛，差点烧着桌布。

艾柯没能搞到一台像样的仿生人，于是从仓库里搬出了一个型号兼容的小机器人，试图还原出宋小漫的形象。

那机器还不到一般人的腿肚子高，核心存储器插进去的瞬间，就重新运行起来。

开机之后，它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臭老哥，又跑哪儿鬼混去了？”

艾柯原本只是希望能尽量延续宋小浪的心愿，但在听到声音的瞬间，自己却绷不住，眼里进了十万吨沙子。

堇见他这个样子，只好走过去把那机器关掉，重新丢进仓库里。

整个葬礼办得跌跌撞撞，就像宋小浪的人生一样。

——————

他十九岁那年，妹妹十六。

他从小身体就弱，妹妹却不一样。她身体健康、性格开朗，是上天赐给家里的天使。

可惜母亲已经见不到这个天使了，而父亲则并不认为自己的孩子有多么好。

他父亲是斑驳岛有名的情报贩子和中间人，赚到的钱大多花在了酒吧和赌场。兄妹俩每月会收到一笔零花钱，作为生活费，随他们怎么支配。

他们上不起精英学校，今后唯一的前途就是继承父亲的买卖，继续当情报贩子。

但宋小浪不想当情报贩子，他想当末世诗人。

而妹妹每次都会跟他说，哥，你别担心，我来当情报贩子，我可以养你。你就安心写你的诗歌。

宋小浪觉得这个安排很不错，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直到那一年，新的变种病毒在全世界爆发了。

他是最先病倒的那一批人。

自从“大灾变”到来之后，病毒爆发的强度和频率就大大提升，几乎每隔几年就会产生一个新的变种。

宋小浪出生那年就得了一次病，这回又被变种病毒带到了鬼门关前。

那时，2-Ni公司率先研制出了疫苗，但却由于种种原因限制了它的生产数量，使之成为炒到天价的救命药。

宋小浪的父亲当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给他治病，甚至因为害怕传染，都不敢主动关心他的病情。

其实在海燃晶时代，人人只顾自保，即使是亲子之间，情分也没那么深厚，他父亲的反应并不令人意外。

但是这次病毒的传染性实在太强，没过多久，他的父亲和妹妹也都中招了。

那一天，他透过门缝，看见父亲托关系搞来一支珍贵的疫苗，并把它打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宋小浪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但那天之后，他就只把妹妹当作家人，而兄妹俩可能在不久之后一起死去。

但是，事情出现了一个转机。

他的妹妹宋小漫，不经意间从父亲的办公室看到了一个消息：某地下角斗场的决胜奖品，是一管2-Ni公司的疫苗。

妹妹跟他说了，但他只是苦笑着摇摇头说，我们搞不到的。

宋小漫吐槽他：哥，你真怂。

宋小浪承认了：不好意思啊，你有个这么怂的哥哥。

宋小漫说：没关系，哥，我胆子大，我去搞来。

当时宋小浪以为她是开玩笑。她这么一个小丫头，恐怕连角斗场的门都进不去。

但是宋小漫真的把那东西拿到手了，是偷的。

她把那管疫苗递给宋小浪的时候，浑身都是血，奄奄一息。

她说：哥，这东西我用不上了，你拿着。

宋小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那时候太慌乱了，只是一个劲地哆嗦，然后哭。

她说：你看你这副样子。从今以后，别那么怂包了，连着我的那份一起活下去，知道吗。

宋小浪一个劲地哭，然后点头。

妹妹死后没过多久，他父亲也死了。

因为他父亲搞到的那支疫苗，是假货。

于是宋小浪放弃了成为诗人，继承了父亲的情报网，成了斑驳岛新的情报贩子和中间人。

他花了几年时间，攒了很多钱，买下了一台本利特家的仿生人。

他一点点把仿生人调.教成宋小漫的性格，就好像当年救活了自己的妹妹，也被自己救活了一样。

后来他打听了些消息，了解了更多“五巨头”的事，才明白当年2-Ni公司完全有能力研制更多疫苗，降低它们的获取成本。

公司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太快把这些东西投入市场，会影响商业利润。相反，假如放任病毒发展一段时间，蔓延至全球，就能赚到更多人口袋里的钱。

到那个时候，人们还得反过来认这些制药公司为救世主。

而前期那些枉死的人，不过是这场巨大的利益游戏的牺牲品罢了。

宋小浪当然不能接受，自己的至亲居然因为这种荒唐的理由，一个抛弃家人变得面目可憎，一个失去生命从此天人永隔。

公司，是永远逐利的野兽，它的心脏早就容不下一丝人性。

——————

宋小浪的葬礼过后，明枫一个人跑到天台上吹风。

过了一阵子，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令她意外的是，来的人不是堇，也不是艾柯，更不是帕梅拉，而是江原纯子。

这位老太太看上去一直很年轻，这两天却明显变老了。

江原纯子走到明枫身边，默默地陪她看了会儿远处的风景，但视野基本都被高楼大厦遮住了，没什么好看的。

江原纯子忽然问她：“你想成为英雄吗？”

面对这个突兀的问题，明枫并不惊讶，因为她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英雄有什么好的？我不崇拜英雄。”

江原纯子：“那你怎么看待小浪？之前听你夸他勇敢。”

明枫：“假如这个世界能够善待他，假如你我能够保护他，那他完全可以不用这么勇敢的。”

江原纯子：“……”

明枫：“帕梅拉说得对，宋小浪挺好的，只是生错了时代。假如倒退个千八百年的，说不定这小子真就是个大诗人了。”

江原纯子：“那你觉得‘风鸣’怎么样？她可是斑驳岛的地下传奇。”

很奇怪，这是纯子第一次主动提起反抗军，而且说到“风鸣”时用了女性代称。

明枫仔细回想了一下脑子里的画面，还有那些过去的记忆。

她说：“‘风鸣’成为反抗军统领，一路上失去了太多东西，又承担了太多东西，她其实是个不幸的人。没有人想得到那样的不幸。”

江原纯子听了她的回答，喃喃低语道：“……太像了，的确太像了。”

那个家伙也一样，讨厌做英雄，恨不得一拳打爆宇宙。

明枫：“什么？”

江原纯子：“没什么。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们。当然，你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但我还是想弄清楚——”

她顿了顿，然后问道：“——你是她吗？”

这回明枫不好装糊涂了。她很清楚江原纯子指的是谁，但她回答不了。

“抱歉，我不知道。”明枫诚恳地说。

江原纯子没有追问下去，而是对着她缓缓做了一个姿势——

她将右手握成拳，放在了心脏的位置。

明枫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反抗军万岁。”

江原纯子脸上的表情变了，用一种不言自明的眼神望向她。

这是旧反抗军之间的礼节，堇和艾柯他们从来不这么做。

明枫：“不，这说明不了什么。我的记忆目前还很混乱，甚至不一定属于我自己。”

江原纯子：“没关系，我们可以先搁置这个问题，只要各自心里有答案就行。”

明枫：“……随你。”

江原纯子：“既然如此，我其实有件事想问你。”

明枫：“你问吧，我尽可能回答。”

“不是那个意思，”江原纯子摇头，“我是打算问你，想不想知道关于堇的事情。她是谁的孩子，以及，她为什么只有十九岁。”

明枫的眼神忽然变得认真起来。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堇之前已经亲口告诉她了，是银尘。如果没猜错的话，还有陆灵。

但是第二个问题，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当年陆灵带着孩子离开的时候，江原纯子就陪在她们身边，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确数她最有发言权。

明枫洗耳恭听：“我想知道，你说吧。”

江原纯子从口袋里取出一根电子烟，叼在嘴上点着。

在缭绕的雾气里，她聊起了过去的事。

“堇就是陆灵和银尘的孩子。当年陆灵刚一生下这个孩子，我们就把她冻住了。”

“‘冻住了’是什么意思？”

“一项很冒险的医疗手段。把人放进冷冻舱，这样就可以抑制细胞活性，基本不会衰老，就像时间暂停了一样。”

“可是这很考验解冻技术，稍有不慎就会把人变成一具尸体。”

“没错。但我们还是冒了这个险。当时公司正在满世界追杀反抗军余党，陆灵根本没办法照顾这个孩子。”

“那陆灵呢？她……”

“她死了。被公司的鬣狗一枪打中头部，尸体丢进了海里。”

“……”明枫的心一阵钝痛，把头埋进了掌心。

“我在外面流落了很久，后来才回到这座岛上，解冻了堇。但我不擅长照顾孩子，所以没有陪在她身边，而是把她丢给了一个黑客朋友。这孩子尤其聪明，什么都学得很快。”

“所以堇三十年前就出生了，但从解冻到现在只有十九年。”

“是的。”

“她不能接受义体移植，也跟这有关？”

“没错。解冻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的，她的身体细胞对所有异物都十分排斥，稍有不慎就会要了她的命。这完全超出了义体移植的安全范围。”

“但是身为一个完完全全的普通人，在这个世道很容易受欺负，想要活下来很不容易。”

“这恰恰说明她不普通。她懂得寻找同伴，懂得计划将来，也懂得保护自己。这些东西，有时候可比义体好用多了。”

“那，堇的身世，她自己都知道吗？”

“我没怎么和她讲过，但她应该心里有数。至少，她并不怨恨自己的父母。”

“可是她对银尘的事，似乎有点介怀。”

“……自己的父亲被说成叛徒，无论如何都会介怀的吧。当年的真相，也只有你——不，风鸣知道了。”

“……”明枫有点怀疑，江原纯子是不是故意的，在她心里已经完全把自己和风鸣划上等号了。

明枫掩唇咳嗽了一声。

“所以，你希望我把关于银尘的真相告诉她？”

江原纯子耸了耸肩：“我倒是无所谓。但银尘的确不像是临阵倒戈的小人。假如另有隐情，你或许可以找个机会说出来。”

明枫：“无论如何，现在不是个好时机。还有那个身份……我也不会承认的。”

江原纯子：“我可什么都没说。”

明枫无奈一笑，摇了摇头。

江原纯子又吸了两口电子烟，将视线从屋外拉回屋内，看着通明的灯火，沉吟了片刻。

“实话说，就算你真的是她，我也不知道这群孩子的选择究竟对不对。如你所见，宋小浪已经死了。”

“对或者不对，有什么意义呢。我们都是走投无路的人。之前我还想着，自己是来自过去的人，也许有天能回到过去；现在才明白，这是一种莫大的奢望。”

江原纯子这一次沉默了很久很久。

她说：“明枫，你的机体还能升级，有些零件也能找到更好的替代品。艾柯之前劝过我，我没同意。但看在旧反抗军的面子上，我再为你做这最后一件事。然后，我会离开这座岛。”

明枫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看到了她脸上的倦意，和眼中的留恋。

“……”明枫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也许是被宋小浪的死刺激到了，也许是堇成年后足够令人放心，也许是明枫得到了她的认可，又也许三者皆有……总之，江原纯子做出了决定。

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