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赛博精神病,其实分很多种类。
有的人是武装杀手:接受了多次义体移植之后,身心负荷过载,变成了精神紊乱的赛博疯子,听觉和语言系统破碎,见人就打,攻击性极强。
有的人是工作机器:跟不上世界日新月异的疯狂节奏,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前赶,结果变成了心理极度压抑和扭曲的存在,随时有可能面临崩溃,做出偏激的事来。
有的人是颓废阿宅:沉浸在虚拟世界太久,分不清现实和幻觉,出现了严重的癔症,面对真人时情感淡漠,失去了和人正常交流的能力。
……诸如此类,都有各自的典型症状。
其实在海燃晶时代,已经找不到身心完全健康的正常人了。
每个人都有点病,只是有些人病得尤其重。
然而李志一的委托,明枫还是接下了。
他女儿的年纪和堇差不多,生日也相近。她想,同龄的少女之间总是有点共性的,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更加了解她们。
何况三色堇是她能想到的最有意思的成年礼物了,虽然没用,但胜在没用。如果送给堇,她看到了,也许会开心。
算起来,明枫的实际出生年龄和她们这些女孩差了快两辈,真要算的话,或许还当得起一声“奶奶”。
——想到这里,明枫忍不住打了个颤。她自己可从没这么想过。梦境之外,她的可靠记忆还停留在20岁,相当于只比堇大了一点点。
但那些断断续续的梦,却在逐渐成为明枫的一部分,让她生命的长度比看上去还要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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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一的女儿不随他姓,有一个听上去不属于这时代的名字,叫做郑秋言。
她不喜欢别人叫她的本名,而是叫她自己取的名字,Akira。
这天明枫放假,李志一给女儿订的游轮正好要出航,于是委托时间就定了下来。
听说父女俩关系并不好,郑秋言还有比较严重的赛博精神病,如果知道了明枫的来意,可能会下意识地排斥她。所以明枫扮成工作人员,穿上制服,和其他人一起上了游轮。
由于昼夜颠倒的缘故,白天人们都在游轮上酣睡,郑秋言的舱房也一直紧闭着,没人去打扰。
入夜之后,明枫装作工作人员给她送餐,发现她仍然躺在床上。
也许是被明枫的动作吵醒了,郑秋言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但没有说什么,而是选择翻个身继续睡。
这么算来,从登上游轮开始,这女孩已经在床上待了十几个小时,根本就没有下过床。
或许,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困,也不是真的睡不够,只是不想醒,也醒不来。
赛博精神病的感觉明枫知道,毕竟她也不是什么阳光开朗的好女孩,不论是现实的记忆还是梦境的记忆,被压抑着的身心都是免不了痛苦的。
有些时候,她会暗自猜测,“五巨头”那群人每天在思考什么,又能正常到什么地步呢。
她将目光重新落到女孩身上,也没有过多探究,放下餐盘就走了。
到后半夜,郑秋言从舱房里走出来,揉巴揉巴眼睛,整个人看上去都很颓废。
她肚子饿了,之前送来的食物一口也没吃,花了很大功夫才说服自己走到餐厅区找点爱吃的。
好巧不巧,明枫这时换下了工作服,在餐厅区随便找个位置休息,玩起了抛接硬币的游戏。
郑秋言的脚步声她早就听见了,却没有起身招呼,仍在那里一下一下抛着硬币。
女孩一直心不在焉,好像有个透明的罩子将她和周围的世界隔开了。即便明枫就坐在那里,她也没有立刻注意到对方。
当她终于从不远处发现明枫时,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你……”
她没有把话说完整,但那双警惕的眼睛里写满了“你是谁”的疑问。
只见明枫一甩手截住半空中的硬币,放在手心里转了转:“你好,我叫明枫。”
“……?”
“……”
两人相顾无言了一阵,郑秋言忍不住收回目光,看着地面:“我……我叫Akira。”
“你不好奇我是谁吗。”
“你是……这里的员工。”
“算又不算。严格来说,我也是客人。”
“可我爸说……这里就我一个客人。”提到李志一,女孩显然不愿多说,嘴巴又闭上了。
“那你就当我是个天外来客吧。”明枫起身,将椅子扶回原位。
“……哦。”女孩点点头,不再看她。
明枫瞄了一眼,看她虚弱得快要晕倒的样子:“坐吧。你想吃什么?我让厨子去做。”
女孩坐在位子上,犹豫了两分钟才报出菜名:“煎鳕鱼,凯撒沙拉。”
——这两样在海燃晶时代都是要花大价钱才能吃到的东西,看来李志一对自己的女儿很好,让她的生活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富足。
明枫通知了后厨,没多久,郑秋言要的菜品就端了上来。
做得还挺不错,像从前厨师的手艺。
可惜女孩没吃两口就停下来,不再动刀叉了。
明枫:“怎么?不合胃口?”
郑秋言摇摇头:“不想吃。恶心。”
明枫把她的食物和餐具推到一边:“那就不吃了。我们来玩个游戏。”
“不想玩。”
明枫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沓纸片,丢在桌上。
“很简单的游戏,猜正反。假如你猜对了,可以在纸条上随便画什么写什么,贴我脸上。”
郑秋言古怪地看她一眼,摇了摇头,自己点开腕机玩了起来。
明枫笑了一声,也不生气,从纸片里抽了一张比较宽的出来,自己折纸玩。
作为仿生人身体的拥有者,她只要有意动动脑子,就能从数据库里调出各种信息,当然也包括折纸教程。其实折纸就是平面变空间的游戏,只要算法支持,凭空造出一种折法也是可行的。
第一张纸,明枫根据回忆折了一只她那个时代很多人都会的千纸鹤,沉默着看了一会儿,然后悄悄放在一边。
在回忆梦里,当年母亲的病房隔壁,有人折千纸鹤挂在床头,明枫每次探病的时候都会经过。她记了很久,却没有时间去折一只。
直到后来失去亲人,彻底与公司结怨。
明枫自嘲一笑,一口气拿了十几张纸,又搓又折,最后拼了一只手.枪出来。
在关键部位加上皮筋,这东西就真能当玩具枪使。
郑秋言虽然嘴上说不玩,视线盯着自己的腕机,但明枫毕竟就坐在她对面,想不注意她都难。
看着明枫捣鼓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吐槽:“你真幼稚。”
明枫:“……”似乎堇也说过类似的话,所以她们都喜欢这么埋汰人吗。
她拿起手.枪,在手里转了一圈,对准某个地方按下纸做的扳机。
郑秋言原本不屑一顾,依旧闷闷地玩着自己的腕机,直到她听见一串清脆的响声。
“啪——咣当——”
她缓缓转头去看,发现明枫真的用纸做的手.枪和子弹,打倒了远处吧台上的一只金属杯子。
待视线转回,明枫已经填上了一颗新的子弹,把纸.手.枪放在她面前:“你试试?”
郑秋言看看面前的手.枪,又看看明枫,但是避开了她的眼睛:“你在变戏法?”
明枫摇头:“不是戏法,就是普通的折纸而已。只要你想,你也可以做一个。”
“算了,懒得做。”郑秋言扁了扁嘴,但还是用指尖碰了碰纸.手.枪,犹豫着将它举了起来。
明枫点了点手.枪上的瞄准器:“看这里。对准了就按下扳机。”
“知道。”她咕囔了一声。
老爹就是干军火生意的,她见过的武器自然不比明枫少。
瞄准一个杯子之后,女孩扣下扳机。纸做的子弹擦着杯壁飞了过去,没能让后者倒下,却也在吧台上抖了两抖。
明枫不由吹了个口哨:“准度可以啊。”
“我小时候经常拿枪,把它当玩具。”
“后来呢?”
郑秋言欲言又止:“……后来,知道枪是用来杀人的,就不玩了。”
“那我这把枪送你,”明枫指了下自己的纸.枪,“它不会杀人,可以纯粹当作玩具来玩。”
“……你真幼稚。”
“是啊,我幼稚又无聊。现在,我又想玩刚才那个抛硬币游戏了,可以陪我玩两把吗?”
“……”
“规则还像之前那样,你赢了,可以往我脸上贴纸条;你输了,就往你脸上贴。”
“……幼稚。”郑秋言翻了个白眼,但没有拒绝。
明枫不在意地笑笑,掏出硬币弹上半空,然后伸手接住。
“猜吧。”她握着拳。
“……反。”
明枫展开手,是硬币的正面。
“你猜错了。”她从手边拿起一张纸条,把它伸进玻璃水杯,在一端蘸了点水。
“干嘛……?”
“干纸条怎么贴得住?沾点水才好。”
还没等郑秋言反应过来,发出抗议的声音,明枫就以极快的速度把那纸条贴在了女孩的脸颊上。
突然被人这样冒犯,郑秋言生气了,两道眉头拧在一起。
“你干嘛!”
明枫把玩起了手中的硬币,一脸从容:“愿赌服输——直到睡前都不能摘哦。”
郑秋言的眼神落在玻璃水杯上。通过半透明的杯壁,她看见了自己变形的脸,以及脸上那张晃悠悠的显眼纸条。
她被气笑了:“行啊,再来。”
这一次她仍然猜反面,对了。
于是女孩气鼓鼓地学着明枫的样子,给她也贴上了纸条。
其实以明枫现在的视力水平,完全可以在抓住硬币的那一瞬间就看清正反。
所以她懒得猜,只让郑秋言猜,毕竟贴纸条才是最好玩的环节。
感觉有点没劲了,明枫就提出换个玩法,什么猜拳、拍手、比长短,都是女孩口中“幼稚无聊”的游戏。
在她们眼里,这一定是很古早很古早的东西了。甚至对明枫来说,都是记忆里十分遥远的事。
郑秋言嘴上不配合,给明枫贴纸条倒是贴得越来越起劲,半天时间过去,已经把明枫脸上贴满了,只露出两只眼睛——当然,她自己的脸上也是一样。
明枫:“好了好了,停战,贴不下了——”
说罢,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居然不约而同地笑了。
女孩枯潭一般的那双眼睛里,忽然有了水色。
笑着笑着,郑秋言问她:“……其实,你是我爸找来的吧?”
明枫大方承认了:“嗯。”
“不管怎样,谢谢你今天陪我。无聊的东西……也还挺好玩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了。
“抱歉啊,”明枫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之前没跟你说实话。”
“……”女孩摇了摇头。
明枫拿起一张纸片,在指尖摩挲:“这东西我是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在科技这么发达的时代,没人写字,也就没人用纸。”
她接着说:“今天的游戏完全可以在游戏机上做,惩罚也可以换成扣分,很简单。但真实存在的东西,当你触碰到它的时候,那种感觉和虚拟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它存在,所以你也存在,我也存在,我们的知觉是真实的——真实,才是活着。”
作为一个已经脱离了真实的人类感受的“仿生人”,明枫羡慕他人,还能以□□的方式感受存在。
她笑了笑:“当然,你可以不赞同我的话。”
“不,有点道理。其实……我现在好受点了。”
明枫听懂了,女孩说的是自己的病。
“Akira,你有想做的事吗?”
“过去有,现在没了。”
“是什么?”
“好像有很多,但是我都忘了。”
“忘了也没关系,总能找回来的,”明枫起身说,“走吧,天快亮了,我们去看看海。”
她拉着女孩的手腕,走到餐厅外面,去往游轮最高的观景房。
在远离斑驳岛的海域,海水从赤黑色一点点变回了蓝色,虽然再也不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