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第一天，明枫难得没起任何捣乱的心思，安分在工位上摸鱼。

“极昼”是个有门槛的地方，员工要接待的客人数量不多，但是必须遵守的规定不少。她打算先装模作样地干两天，研究研究钻空子的方法，以便日后行动。

这里被划分成了三个区域，明枫所在的酒吧是休息区，来这里的大多是闲散客人。休息区旁边，还有机密区和□□区，前者用来谈生意赚大钱，后者用来把赚到的钱一夜散尽。

在这里，随处可见永申公司旗下的产品：VR游戏、全息电影、虚拟人物互动……除此之外，所有员工的妆容、穿着，甚至行为举止，都是按照最新的流行审美来的。

——要不说永申是搞娱乐的大公司呢，最懂得如何拿捏人心欲望。建立这样一个三不管的销金窟，任谁来了都得心甘情愿地掏腰包。

打工的第二天，明枫已经熟悉了全部流程。除了要忍受主管的反复警告以及那些令人不爽的客人以外，暂时没遇到什么阻碍。

在明枫调酒的时候，有个大腹便便的客人在吧台坐下，随口点了一杯听上去很有品位但根本不适合他的鸡尾酒。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人不是来喝酒的。不过在这里顾客是上帝，她可管不着。

接下去，他的目光就一直黏在仿生人助手的身上，嘴里不时吐出一些暧昧且油腻的调情话，让明枫恨不得把耳朵堵起来。

事实上，她的确可以开启听觉屏蔽，而且也真的这么做了。

等她把酒调好，端上吧台之后，那位大腹便便的客人看都没看一眼，站起了身，勾手示意她身旁的仿生人和自己一起去隔壁的机密区包厢。

明枫转头看向自己的助手，而她甚至没有给自己一个多余的眼神，从善如流地跟着客人离开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可惜了这杯酒。

“可惜了，这杯酒看上去不错。”

听觉系统重新开启，一个低醇的声音在对面响起，随之落座的是一个身材精瘦、目光炯炯的中年老叔。

他穿着考究的西装，头发向后梳得很讲究，一身复古气质，和这里既风格契合又格格不入，有种旧时代遗民的感觉。

明枫感兴趣地看了对方一眼：“你呢，要点什么？”

老叔指了指明枫身后的玻璃酒杯，指尖的方向落在几只沿宽底厚的波士顿杯上。

“基酒要金酒，其他的随你发挥。”

明枫笑了一声：这位客人在给自己出题，而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她把手里的调酒器放在一旁，直接从身后取来一只他要的杯型，放入冰块，娴熟地在手里转了转吧勺。

遇上了个懂酒的，刚才被扫兴的她心情转好，就地玩起了花式调酒——抛酒瓶、转量杯、倒酒一气呵成，动作干净利落。

上班时间没有啪啪牌也没关系，花式调酒就像小型杂技表演，比啪啪牌更加好玩。

以金酒作为基底，加入甜味美思、金巴利之后，用橙皮喷香点缀，一杯尼格罗尼就做好了。

海燃晶时代以后的这些原材料，和从前的口感不太一样。为了尽量凸显这杯酒的苦味和香气，她在制作时稍微调整了一下配方。

明枫将自己的作品推给老叔，比了个“请”的手势。

“这款酒你一定尝过很多次，试试我的。”

老叔端起酒杯尝了一口，充分体验到它的口感层次之后，眼睛里的光忽然亮了一下。

“最经典的东西才最难复刻，我已经将近四十年没有尝过这么好喝的尼格罗尼了。”

“是吗？”

明枫勾起唇角，这才是像样的客人嘛。

“你是这里的临时工吧？之前没见过。”

“嗯，”明枫一边整理酒具一边回应他，“刚来上班。”

“看你年纪轻轻，对酒的理解却很老成……哦不，是我说错了，毕竟这是个人人都能长生不老的年代，从外表是推断不出年龄的。”

“是啊，说不定站在你面前的，其实是个七十岁老太太呢？不过这位客人，你有一点说错了。”

“什么？”也许是被明枫的调酒技术征服了，对方没有显出不耐烦的情绪，洗耳恭听。

“不是什么人都能长生不老的。同一年份出生的人，有的顶着一张美貌绝伦的脸，在大厦最高层享受优渥的生活；有的却头发花白，在垃圾场和条老狗一起等死。”

老叔的喉结滚了滚，喝下一口尼格罗尼：“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后一种，为什么要操心别人的生活？”

明枫垂眼：“也许我们某天就会亲自体验到‘别人的生活’。”

闻言，老叔脸上的笑容淡了，用严肃的口吻低声道：“你是怎么通过‘极昼’的员工培训的？这种话题也敢在这里聊？”

明枫挑眉，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员工守则里的要求太多了，我懒得记。”

“那你至少应该知道，公司最忌讳被和底层的人放在一起比较，这是三十年前反抗军干的事。”

“是吗？我没什么常识，多谢提醒。”明枫这么说着，脸上却没什么歉意。

“这是为你好，姑娘，”老叔举起自己的酒杯在二人之间晃了一下，“我希望下次还能喝到你调的酒。”

“如果是为这个……”明枫从身后取了一只新的玻璃酒杯，放在他眼前，“你可以再点一杯长饮酒，慢慢享受。”

老叔看了一眼手腕间的复古石英表：“不了，我一会儿还有生意要谈，来不及。”

明枫咂了下嘴：“那我可不能保证，以后还会不会在这里。”

老叔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质名片。

“要是被扫地出门了，可以找我。”

明枫看了一眼名片，没有直接收下：“虽然我没背员工守则，但不能询问客人的真实姓名和身份职业，这点还是知道的。”

老叔：“你问我了吗？”

“没有，”明枫回答，随即了然一笑，接过他的名片，“所以……不算违规。”

“东西收好，别被其他人看见。”老叔说完，饮尽最后一口尼格罗尼，起身整了整袖口后离开了。

明枫仔细看了一眼他留下的名片，飞快记下所有信息，然后把东西粉碎丢进了垃圾桶。

老叔的名字叫李志一，是斑驳岛西区的一名中间人兼军火贩子——这么说的话，指不定他和艾柯还互相认识呢。

这人走后，明枫又断断续续接待了几位客人，但都没什么让她感兴趣的。

临近下班的时候，她终于又见到了自己的仿生人助手。

但她是被其他工作人员抬出来的，已经完全不会动了——

四肢下垂，头发散乱，浑身像是散架了一样，还挂着未完全剪断的绳子；手臂、腹部和颈部都被严重损毁，甚至能够看到里面的金属零件。

助手小姐惨不忍睹的样子，使明枫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在极昼，真人员工和仿生人员工一起工作，遵循的规则也都一样。这就意味着，如果被带进包厢的是一个真人，也可能遭受到同样的虐待。

对某些客人而言，这里的员工就只是满足个人欲望的工具而已。

而极昼根本不会插手这样的行为，反倒默许甚至鼓励客人们这样做。

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头猛兽。一旦道德与尊严的枷锁被堕天使萨麦尔的蛇尾绞断，猛兽将从笼子里走出，犯下恶劣的罪行。在这个人性失控的时刻，永申向客人们兜售行凶的刀和沉溺的网，制造了一场虚假的极乐。

明枫低下头，假装擦拭自己手里的玻璃杯，实际上却一直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她脑海里回响着助手小姐说过的话：数据不死，仿生人并不害怕被使用。

她将带着这些记忆，不悲不喜地换个躯体重生，然后再次成为助手小姐。

明枫的身体也是仿生人，可她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亲眼见证这一切后，她无法轻易平息心头的愤怒。

这下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江原纯子再三警告，说这里的员工损耗率极高了。确实废人。

不仅仅是□□上的高强度折磨，长期待在这里，精神上也很容易得赛博精神病。

“……”近处响起一串铃声，下班时间到了。

她回过神，放下玻璃杯，匆匆收拾好台面，结束了今天的工作。

——————

“极昼”的悬浮车停在霓虹街口，门一开，明枫就迅速跳了下去。

这个时代的人们生活日夜颠倒，极昼也是夜间营业，所以她回来的时候，正是斑驳岛的早晨。

绵绵的阴雨仍在下，云层之间隐约露出暖金色的光线，是太阳奋力撬开的一点口子。

小雨淋在头发上，弄塌了她的莫西干造型。明枫懒得打伞，随手捋了下头发，往霓虹街深处走去。

白天的街道没有夜晚热闹，霓虹灯光的强度也减弱了很多。明枫时不时与三五个路人擦肩而过，他们都对别人不感兴趣的样子，自顾自走着路。

就在她走到一个光线暗淡的角落时，终于有个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但那是个兜售地下VR影片的小贩，他会把目光落在每一个过路人的身上，向他们推销自己的商品。

“你好美女，VR影片感兴趣吗？什么类型的都有，最新最爆的也都有。”

明枫本想说“不买”，但转念又想起了什么，于是问：“有太空电影吗？”

小贩：“当然有！这可是最受欢迎的类型，毕竟谁不想上太空逛一圈呢？”

VR影片，只要戴上设备之后，用户就能有身临其境的体验。很多人配合失重仪来模拟登陆月球的感觉，据说还原度接近百分之六七十。

明枫在浮空车上看的太空电影是平面投影，不是VR，所以无聊得很。如果这东西真有那么好玩，她还挺想当一把太空人的。

“最热门的太空电影，给我一张。扫虹膜付款。”明枫说道。

“成交。”小贩抽出一张微型磁片递给她，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的收款机，示意她看过去。

明枫的眼睛对上那台收款机，虹膜信息被顺利读取，显示扣款成功。

就在这时，收款机的屏幕闪了闪，忽然弹出一个红色窗口，又立刻消失不见。

“……？”明枫担心这东西中了病毒，还是离远点好。

就在她抬脚准备离开的时候，那小贩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再买一张吧，美女。”

明枫觉得不对劲，坚决道：“不买了，撒手。”

结果对方不仅没有收回手，反倒更紧地抓住了她，并且拿出一个针筒样的东西就要往她手臂上扎。

说时迟那时快，明枫反手抓住对方的胳膊一拧，直接给拧断了。

那只胳膊无力地耷拉下去，一个刺青露了出来——是某种分子结构图示。

“……啧。”

她扯了下嘴角，展开双手表示清白：“是你先动的手啊，我这是正当防卫。”

与此同时，小贩喘着气倒在地上，手里的那只针管掉了出去。

刚才它轻轻划过了明枫的皮肤，虽然只接触到了一点，但针管上的微型小灯却在此刻亮起了红光。

饶是明枫没弄懂它的意思，也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你是仿生人，你是仿生人！”小贩大叫道。

明枫一头雾水：“……？”仿生人怎么了？满大街不都是吗？

那小贩脸上的神情逐渐扭曲，嘴里念叨着：“不带仿生人印记，有生物伪装，而且战斗力极强……使者大人说得没错，仿生人要叛变了，人类的末日要来了……拯救，必须拯救……”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型炸弹，手指已经搭在了引爆按钮上。

只听他大喊道：“为了人类的未来！”

明枫见情形不对，赶紧飞起一脚，把炸弹踢出去，结果就是那人的另一只手也骨折了。

而炸弹飞出去十几米远，落在地上，没爆。

接连踢坏了小贩的两只手，明枫本来觉得十分抱歉，但看到对方眼睛里毫不掩饰的疯狂和憎恨，她的歉意立刻消失了。

——这人是真的想让她死。

明枫想起之前在新闻里看到的有关反对仿生人的特殊教团的报道，他们宣扬的就是仿生人意图取代人类、占领世界，所以要彻底清除仿生人，挽救这场危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