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天,从一大早就开始打鞭炮,人们都是在梦中被炸醒的。空气里蔓延着火与灰烬的味道,红色的纸屑在地上堆叠,厚厚一层。
鞋底踩过来,碾过去的,免不得有时候要中招,踩到没炸完的小鞭炮,“砰!”
那能叫毫无防备的倒霉蛋吓一大跳。
小孩儿三三两两地出来炸街,手里抱了好一摞烟花爆竹,脸上还挂着鼻涕泡。
他们这个年纪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都敢使坏,像把鞭炮点燃放到新鲜的牛粪上,然后再将智力有问题的村头二傻子喊去看看情况。
二傻子不明所以,刚过去就被炸了一身的泥泞牛粪,气得啊啊大叫,要打他们。
小孩儿大声嬉笑着赶紧逃跑,特别讨厌。
二傻子跑来跟霍也告状,噫噫呜呜的委屈得直抹眼泪,他跟霍也差不多大,以前七八岁的时候也在一起玩儿过,可现在霍也已经长大成人了,他却还是当年七八岁的模样。
霍也听完,点了点头,这厢安慰好二傻子兄弟回去洗个澡,转身就抄起鸡毛掸子出门。
小孩儿扒着门缝儿偷看,一看见霍也笑里藏刀地喊他们回来,吓得鬼叫:“霍七哥哥要打人啦,打人啦!救命啊大家快跑——”
“都不准跑。”
霍也微笑着说:“哥哥保证不打死你们。”
烟花和小爆竹都被没收掉了,还眼巴巴地看着仓库的门被锁上,小孩儿们呜呜哭起来。
“不准哭,再哭还打。”霍也把仓库钥匙收进自己兜里,指谁,谁就强忍哭声。
等小孩儿们垂头丧气地走掉后,霍也确定四下无人,又把仓库重新打开了,把他们没来得及打完的烟花挑挑拣拣,拎了一大袋出来。
小孩儿不能玩,大人可以。
霍也抱着满怀的烟花,献宝那样一股脑儿堆到桌上,沈庭御拧着眉用手指戳了几下外面包装的红色塑料袋,问他:“这什么?”
“我们来放烟花吧,很好玩的。”霍也说着打开塑料袋,跃跃欲试地介绍里面烟花的品种。
“这是彩菊,在地上转的,很漂亮,唯一的缺点就是燃烧得太快了。”
“这是金玉满堂,噼里啪啦的,声音跟鞭炮一样响。燃烧范围大,会爆火花,也漂亮。”
“这是火凤凰,你放地上点,它会一下子飞到天上,飞得很高,夜里打更漂亮。”
“这是银色喷泉,能烧很久,刚点燃时有一米八这么高。这是二踢脚,还有小彩鞭……”
沈庭御看看这个,又摸摸那个,好像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烟花似的。
霍也奇怪:“你小时候都不玩烟花的吗?”
“烟花不是用来看的吗,还能玩?”沈庭御比他还奇怪,“我以前都是有人专门放,那种打在天上的,很大,五颜六色的,能看一晚上。”
沈庭御寥寥几句,霍也却听懂了。
原来有钱人和普通人的童年不一样,放的烟花也不是一种烟花。
在沈庭御眼里,看烟花只是过新年常有的仪式感,为了得个除旧迎新的好意头,一晚上能烧几十万。佣人在外面放,主人在屋里看。
亲手放烟花时转瞬即逝的快乐,对他来说也是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
原来沈庭御是一个没有童年的小孩儿啊。
霍也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为沈庭御找回从未拥有过乐趣的童年,拉他起身,说:“我知道附近有个废弃的篮球场,走,我带你放烟花。”
片刻后,人高马大的两只蹲在地上,交头接耳,沈庭御看着霍也用打火机点燃两根香。
“不是放烟花吗?为什么要点香。”
霍也解释说:“香火长,用点燃的香火去点烟花的导火线,不那么容易被火星崩到手。”
“哦。”
彩菊便宜量大,一小盒八个,适合玩烟花的新手。霍也把香递给他,沈庭御接过,隔了老远就开始点,都不知道有没有碰上。
“站近一点,你在给它挠痒痒吗?”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夺回香,“别怕,我示范给你。”
沈庭御嘴硬道:“我只是怕它崩我脸上。”
霍也全神贯注地点那根导火线,沈庭御便不由得把头凑过去,站近了一点。
结果在沈庭御认真盯的时候,导火线突然就着了,发出噗呲的燃烧声,霍也反应很快地迅速往后撤身,沈庭御却因为视野不清慢了小半拍,彩菊像只张牙舞爪的小恶魔追着他咬。
沈庭御被吓一跳,又觉得自己惊慌的样子显得很蠢,回身就把点完想跑的人捞住,霍也哈哈笑着被他锁在臂弯里动弹不得。
“霍也,你故意的!”
彩菊在地上用尽全力地旋转、燃烧,只为向观赏者展示昙花一现的绚丽,尽管燃烧殆尽之后它们只余空荡荡的躯壳和留不住的灰烬。
这种转瞬即逝的快乐,仿佛能在燃烧的过程中让人暂时忘掉烦恼,此时此刻,我们只需在意接下来还能燃烧多少分钟,剩下多少秒。
少年们是雨打不坏的易燃品,稍一碰撞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回头再看,已经是燃烧过后的像烟花一样遥不可及而又转瞬即逝的青春。
几块钱的烟花也好,几十万的烟花也罢。
最后不也一样没剩下什么。
除夕夜的当晚是要守岁的,长长的大地红从村头铺到村尾,只待凌晨十二点一到,届时天地间都是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了。
晚上,霍也照例跟沈庭御开小灶,盛了两大碗水饺过来,说是夜宵。明明晚饭还没消化完呢,又开始投喂了,沈庭御感觉胃有点撑。
“霍也,认识你半年不到,我都胖了快有五六斤了。”沈庭御不太高兴地说。
“好事啊。”霍也去拿筷子,“你太瘦了。”
沈庭御闻言眼尾一挑,盯着霍也兀自来回忙活的背影。霍也现在没穿外套,里面是一件垂坠修身的冷灰调毛衣,肩膀宽而平直,胸口到腰线逐渐收窄,不经意间扭过身的时候比例好得惊人,整个人很薄的一片,像是衣架子。
霍也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是一百步反倒笑起五十步,还觉得自己特别对。
“……怎么了?”霍也一回头,差点儿撞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沈庭御。他们在旁人视角看来身高差是很细微的,不过几厘米,可只有霍也站到了沈庭御面前那几厘米才无法忽视。
“霍也,你应该知道的吧。”
沈庭御垂眼看他。
霍也:“?”
“你的衣服,我只有外套穿得上。”
霍也:“。”
“还有,你那天给我新买的那几件。”沈庭御脸色冷淡地说着羞辱人的话,“包括你给我挑的内裤尺码,都小一号。——我勒得慌。”
霍也:“。。。”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正当这时,窗外巨大的爆竹声骤然炸响,“砰砰砰!!!!”
霎那间,整个世界闪闪烁烁,刺目的光线忽而明亮如昼,忽而黯淡入夜。夜空中的颜色不再是单一的黑,姹紫嫣红地绽放着、耀眼着狂欢着,无数绚烂流星四散飞坠,愈演愈烈。
等了多么久的凌晨十二点,就在这样一个毫无准备的时刻来到了。
耳膜像被尖锐的利器往里狠扎着,沈庭御显然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要聋了。下意识转头去看窗外,然而一股力量将他掰了回来,怔然抬眼,霍也双手紧紧捂住他的耳朵,眼眸里几分笑带着肆意的温柔。
这一刻,所有嘈杂都化作嗡鸣远去,霍也不甚清晰的声音却仿佛成了世界中心,“爆竹声中一岁除,沈庭御,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沈庭御低低回应着,“新年快乐,霍也。”
这是“我们俩”过的第一个新年。
今年,明年,年年。
一般守岁是不能睡觉的,但要说睁眼到天亮又有点难熬,于是凌晨两点的时候,霍也说我们去山顶看日出吧,怎么样?
沈庭御趴在桌子上困得不想说话,不知道为什么霍也每次一到凌晨,反而亢奋了起来。
他其实一点儿都不想去的,要不是被霍也生拉硬拽,在凌晨这个活人微死、死人微活的时间点,沈庭御怎么也不可能跑到半山腰来。
村子后方有一座凤凰山,算是个早被游客遗忘的景点,登山的小石径道修得完整,只是鲜有人烟,连山脚下的村民也基本不爱光临。
然而路就在那里,总有闲得蛋疼的,霍也领在前面,不时停下来等等沈庭御。
沈庭御已经是一个灵魂出窍的状态,两手揣在兜里拿不出来,神色比平时还冷,甚至是有些厌世了,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慢慢地走。
“喂,你脚边有蛇。”霍也突然吱声,沈庭御一听瞬间清醒了不少,迅速弹开。
“在哪里?!”
霍也着急忙慌地说:“在你脚后跟,快点往我这边跑,那蛇要撵上你了!快快快快……”
沈庭御这时候倒听话得很,离弦的箭一样嗖地就冲到霍也身边来了,霍也被他扑了好个趔趄,差点儿俩人一起栽到草丛里去。
山间的路是很黑的,只有两束手电筒的光在乱晃,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在哪里你倒是说啊!”沈庭御贴着霍也使劲儿晃了两下,挺抓狂的模样。原来他怕蛇啊。
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闷声笑,借着昏暗的朦胧月色,能看见他弯起的眸中隐隐得逞的戏谑目光,沈庭御马上知道自己又被耍了。
“……”
沈庭御无语至极:“霍也,你有意思吗?”
“有啊,我老这么干,但只有我妹和白飞羽才会吓得跳起来,你比我想象中的淡定。”
霍也笑道:“我以为你会一边叫,一边让我抱你下山,说你以后再——也不想爬山啦。”
“胡扯。再也不理你了。”
沈庭御推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此时距离日出预计还有一个小时三十二分钟左右。
闹了一出,沈庭御半点困意都没了,他要是专心爬山,耐力和体力都是很好的。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霍也渐渐被落在后面追逐他的脚步了,每次眼看要追上的时候,沈庭御总会刻意加快速度甩掉霍也,怎么喊也不等一下。
“沈庭御,你怎么这么幼稚?”就这么追了一大段路,霍也开始气喘,“你是小学生吗?”
小学生假装没听见。
小学生好像忘了自己叫沈庭御。
或许是山上海拔太高,空气稀薄,又过了一会儿,霍也就有些喘不上气,可越是迫切地想要急促呼吸,反而越是加剧了这种困厄似的。
他弯腰停下来,喘息着伸手按了按左胸的位置,那里头的器官跳得疯一样快,心率恐怕已经达到了150,连带胃也抽搐,慌得可怕。
霍也知道这并不正常,他揪着心口的衣服冷静地想,应该是今晚擅自停药,怕吃了犯困不能守岁的缘故,症状由失眠转为躯体化了。
……确实任性了些,但那种药会让人头脑混沌,意识不清,像锈住那般无法思考,在这样重要的夜晚,他不想让沈庭御一个人度过。
明明已经很久没有复发了。
为什么,——偏偏是这种时候?偏偏是他久违地感到幸福,以为终于迎来新生的时候。
身体被拉扯着往下坠,霍也努力平复呼吸试图重新夺回支配权,担心停得太久,就真的再也追不上前面的沈庭御了。
啊,真是的。霍也郁闷地想,为什么时间总是不肯等等他呢?明明很快就要追上了啊。
“你怎么了?”
头顶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霍也浑身一震,抬起眼,只见沈庭御不知什么时候调头回来了,有些凝重地盯着他看。
“……没事。我低血糖,缓缓。”霍也脸色苍白地冲他轻轻笑了一下,可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不适感又让他下一秒就蹙眉抿住唇,最后的力气只能用来抑制喉咙里几欲溢出的闷哼。
他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隐忍,沈庭御那么好骗,只要是霍也说的,什么都愿意信。便在霍也身前蹲下来,不满地说:“自己低血糖你还带我夜爬?没事找罪受是吧,上来。”
霍也低头看着沈庭御宽阔的背,也有几分动容,“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呢,你会很累。”
“都到这了,难道你想打退堂鼓?”沈庭御不以为然,催促道:“上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半晌后,霍也磨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