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凌晨两点。
今天最后一场漫长紧凑的会议结束,全程站岗的秘书长连续熬了几个大夜差点一头倒。
一旁离得最近的部门经理余光注意身边轻微晃动的人影,还没看个究竟,就被一道平静冷厉的视线吓一激灵,连忙垂眼,手在桌下拍拍秘书长。
秘书长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刚转脸,坐在正位的女人单手撑着桌子,另只手扶着腰,挺着怀胎七月的孕肚略有些笨拙地起身,声音虽虚弱但不失威严。
“散会吧。剩下的时间各位都盘清楚,自行组织好各组的时间节点,三天,我要看到结果。”
说完,冰冷的视线定格在秘书长脸上,看得后者低垂着头一声不敢吭。
不过还没等到责备声,就听到一声隐忍的痛呼。
秘书长闻声抬眼,连忙从桌上抽了几张棉柔巾给女人擦汗,看到她疲惫到血色全无的脸,哪怕心里再多怨恨也多少有点不忍心。
连续几天在高压环境下工作,普通人的身体都受不来这么糟蹋,何况是孕妇。
“夏总,我这就开车送您回家。”她拿出手机就要打电话,手刚打算放在耳边接听,就被只手制止,再就看见女人强硬摇头,咬紧牙关忍了片刻,又开口说道:“你回自己岗位去,不用你操心其他的。”
“可是……”
“一姗,给我泡杯咖啡。”
秘书长诧异地看着夏总,嘴唇微动,眼看一姗真站起来了,还是出于本能的好心而遏制:“不准去!”
夏青云眼神凌厉,显然不满。
秘书长被看得心里发毛,仍硬着头皮解释:“夏总,这些天您一直喝咖啡,过度摄入咖啡因对孕妇和孩子会非常不好,而且26号开始就一直加班加点像现在这样到凌晨。就算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体谅一下我们吧?我们是人又不是机器,我们需要休息。”
“……”
在座的人表情如出一辙,麻木得没有半分变化。对此,夏青云也一样的态度,“我说过,不想做不勉强。”
秘书长愣了下,“……您这是劝我辞职吗?”
“你是觉得我身边没有你,能造成多大的损失吗。”夏青云神情淡漠,习以为常,说道:“举例数据的话,就不说内部举荐信了,外面挤破头都想进创恒的人数不胜数,有时间去看看人事部那边每天进进出出多少漂亮简历。你不想做可以,这个机会留给其他人未尝不是件好事,你说呢?”
说完,会议室更加寂静,连呼吸声都微乎其微。秘书长多少个连轴转的工作日积累的压力一触即发,红着眼睛,啪地一声把工作牌摘了砸在桌上。
“行,都不把我们当人看,你们都是。”
秘书长皱紧眉心,忍着颤抖的哭腔,指了一圈后定格在夏青云那,“夏总,我真为你以后的孩子寒心,有你这种从它还没出世就虐待它的母亲。”
她越说越激动,和她同期的部门经理急得不行,但她只能这么看着,不能站出来反抗什么。
同样也是从县城来城市打工的,无依无靠不说,就是每个月的日常支出、房租,也够她忍了。
不忍能怎么办,像这样得罪领导丢了工作卷铺盖回家吗?那这些年的努力和付出不都打水漂了。
秘书长狠擦了把满眶的热泪,看了眼部门经理,眼底总会有点失望,但也没表示什么,转身在众人的凝视下打开会议室的门,跨出了牢笼。
而她走了没几分钟,会议室那边就传来躁动,许多人乌泱泱地凑过去看热闹。
秘书长和其他人的方向是反着的,直到她的手被身后的人拽住,停下脚步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到熟悉的女生声音隔着人群的躁动,声线细柔又轻颤着说:“小叶,夏总她羊水破了,她早产了。”
“……”小叶呼吸一顿,回头时表情无动于衷,“早产就早产了,那又怎么样。”
“怎么办。”部门经理一脸担忧,握着她的手继续道:“她肯定是因为你刚才的话,所以情绪一激动,万一事后夏总追究起来的话,那你……”
“你胡说什么,凭什么怪我?”小叶甩开她的手,咬牙切齿地看向被人肉墙挡住的画面,故意扬声呵斥:“明明是她自己怀了孕没一点孕妇该有的样子!又是天天熬夜又是喝咖啡,提醒她吃顿饱饭都能嫌我话多,都是她自己作出来的跟我有屁关系!”
部门经理目瞪口呆吓一跳,下意识回头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注意到这边,所幸大家没空理会。
“报应!疼死她算了!”
小叶扔下这句后转身就走。
人群那边的嘈杂声随着电梯门的关闭戛然而止,很快一哄而散后回到工位各司其职。
有谁会真的切实同情和担心别人呢,不过都是站在利益天秤立场的人情世故罢了。
因为是早产儿,存活率本就低,再加上孕妇本人平时不注意保养身体,在各种不良影响下生出来的婴儿,出生时和其他爱哭的宝宝不一样。
他很乖,不哭不闹,不会触碰其他物体,多大的尖叫吵闹声,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似乎昭示着,他天生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
“当初我和你爸怎么劝的?说让她把工作放放,安生在家养胎,反复强调了先把身体养好才是首要的,结果你现在跟我说她这段时间还是按照她孕前的作息,连吃饭都不规律,中间还昏倒住过院。”
“够了。”江庆彬站起身,紧锁着眉梢看着二老,“青云还在里面躺着,怪她有用吗?”
“怎么了,你这话什么意思。”蒋元娟眼眶还红着,怒视道:“我关心她、担心她还能是错吗?”
江庆彬道:“孩子都已经这样了,还分什么对错。”
“那不如你说说,以后怎么打算的?”江世林走上前打断:“你跟青云都快35了,青云的身体状况可要不了二胎,不说内部矛盾,就目前来说创恒在市场上的发展趋势,你和青云两个人还能撑多久?”
“雇人就算了,我不信任外人。”江庆彬拧着眉头,头疼欲裂,低声道:“还是再领养一个吧。”
至此,夏青云醒来后得知的第一件事,便是先前准备的名字“江烨”,给了另一个陌生男孩。
“那我的孩子呢?”夏青云面容苍白,几缕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鬓角,她渴得难受又顾不得这些,嗓音干涩,“他叫什么?他的名字呢?”
江庆彬坐病床边,用手帕给她擦汗,低敛着眉眼没看她,淡然道:“江遇。怀才不遇的遇。”
对于一个天生智力低下的孩子而言,怀才不遇四个字能作为他的形容词,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
“这么说,你也和爸妈他们一样,想放弃他吗?”
“先养大再说吧。”
夏青云攥紧床单,手指用力到血色全无,她探出手握住江庆彬的手腕,眼神坚毅地望着他,声音的虚弱无力也消弱不了她绝对不容置喙的态度。
“我不相信医生的话,我的孩子一定是最优秀的,他继承了最优质的基因,有最好的成长环境,凭什么认命。哪怕比同龄的人慢了点,那也是大器晚成。”
江庆彬愣了下,但很快恢复平静,半晌才轻微点头。虽然他还是更倾向把更多希望寄托在江烨身上。
但血缘不是那么轻易割舍的。
对这句话感触最深的就是江烨。
他五岁被领入江家,从小在长辈的熏陶和指导下,清楚自己的定位和存在的意义,按部就班地按照父母的安排进行完美人生计划。
次次考试成绩满分,16岁本硕博连读,和父母出入各种商业场合,到哪都是被夸赞声埋没。
江烨习以为常地微笑迎接,直到慈善晚宴后半场,他一个人上车离开会场,疲倦顿时席卷全身,揉了半天笑僵的脸,胃里一阵翻腾得犯恶心。
这些天忙着学业连轴转,脑子一刻不停地运转,他已经很久没睡一个超过五个小时的安稳觉了。
回到家后,他只想倒头就睡,不曾想刚打开卧室的门,就看到床上鼓起的一个包,掀开被子后,躲在里面的小男孩睁开眼睛,看到他的瞬间扑了过来。
“哥哥!”
“……”江烨懵了几秒,低头看到一颗圆滚滚的脑袋,以及明媚灿烂、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心头一震,觉得刺眼,想推开他。
内心想着,这不过是个毫无威胁的智障弟弟,能有什么作为,他的存在没有价值,就连那个笑容也是只有天真和愚蠢的人才会那么笑。
然而……
“哥哥你看!”
江烨的视线顺着江遇所指的方向,是一面墙,但与他离开之前看到的最后一眼有所不同。
他没由来的一阵心寒,拿出手机点开卧室的灯,灯光亮起的那一刻,他缓缓回头,瞳孔在这一刻骤然收缩,表情僵硬了会儿,面部线条绷得特别紧。
江遇却很兴奋地把两只沾染了明黄色和各种冷暖色调的颜料的手高高举起。
“哥哥,我画的,你最喜欢的向日葵!你开心吗?”
原先白色的墙面上,多了一大片耀眼夺目的向日葵田,无论从色彩运用,还是到形态塑造,都不单是他这些年能达到的程度。
教他油画的老师曾说过,梵高的向日葵,最大的特点,就是扑面而来的生命力,这幅画之所以流传千古至今,不单是画技精湛,更是神韵生动的象征。
“我要和哥哥学,一样当画家。”
江遇开怀的笑,两手背在身后。
江烨盯着墙上的画许久,眼睛都要把墙盯穿了,而就在他气得浑身发抖之际,身后传来养父母的脚步声,紧接着,回头就看见他们一家三口抱在一起。
夸赞声的风向开始变了。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嘴角扯了一点自嘲的笑勾起的弧度。
还以为他们和自己一样,一辈子都学不会温暖而发自内心的笑脸,除了假笑就是阿谀奉承。
他以为自己得到了很多,但在这一瞬间,他才幡然清醒过来,他其实什么都没有。
这样啊,原来他才是那个会被随时抛弃的人。
江烨微微笑着上前,继续今天最后一场应酬。
……
当晚,江烨主动邀请江遇与他在同一个房间睡,给他讲睡前故事,哄他入睡。
到了深夜,看着江遇熟睡的脸庞,他始终睁着的双眼早已埋伏着危险的信号。
江烨悄悄坐起身,戴上枕下藏着的手术专用手套,一手握住江遇柔软的头颅,他轻笑着,呢喃着一句没有声音的问候:“对不起,弟弟。”
轻柔地抚摸过后,他收起唇角的弧度,握紧他的头,接着猛地往地上推着砸下去。
“砰!”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哭声中,他脱下手套重新塞进枕头芯里,慢腾腾跪在地上把江遇抱在怀里。
“不哭了,哥哥在呢。”
“只要你乖,哥哥会永远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