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宴多吃点,这两天也别去傅师那了,除夕将至,弄得满身是伤总归不好,爹娘看了又要担心了。”
亓萱一边给亓宴夹菜,一边慢慢嘱咐。
亓宴一听那叫一个不乐意,虽然前几年是有一次练武莽撞不知避让,脸上负伤挂彩,除夕宴上落得世家贵子贵女们好一阵笑话,之后伤没痊愈去给爹娘扫墓,当晚亓萱就梦见了爹娘,阿娘问她,姐弟两是不是过得不好等等。
但是今年他都十六了。
“阿姐,你就让我去吧,我长大了知道分寸,再说了,这两日傅师刚教我了套新拳法,阿姐也知道这习武之人最是不能断的。”
亓宴看他阿姐还是犹豫的模样,遂饭也不吃了,抱着亓萱的手臂道:“阿姐,你就让我去嘛,阿姐~”
亓萱最受不了亓宴这样,一番撒娇后亓宴开心的拿起碗筷,一个劲儿的给亓萱碗里夹她最爱的莲蓉豆腐圆子。
“我就知道阿姐最疼我了!”
“你啊,唉,男儿习武受伤最是常见,阿姐本不该拦你,只是这除夕宴,我们不能马虎。”
亓宴怎会不知亓萱这几年的苦楚,亓家一遭清算,就算她手持金牌站于明堂又能奈何?君要臣死不会留臣到五更,父辈祖辈亲眷被屠戮殆尽,只留下亓家年轻一代,这其中年龄最大的就是亓萱。
那日亓萱回来的很晚,一回来就抱着亓宴哭,怎么都停不下来,最后终是昏厥过去。管家吓得狠按亓萱人中,又是命人将仓库百年人参取出然后统统塞进她嘴里,好一顿折腾,亓萱终是在针灸时醒了过来。
醒过来的亓萱整个人都变了,那一身飒爽傲气通通烟消云散,管家看了直摇头,心叹亓家怕是没了。
一刻钟后,亓萱换了一身行装,周遭腊雪消融,她却只身单衣。和管家交代了下日常事务,便出发宫门,今日是亓家宗亲问斩的日子。
朱雀门外,几十个刽子手已抱刀等候,只待令牌一下,即刻问斩。
被绑缚的亓忠周矇,眼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对亓萱浓浓的不舍与挂念。
他们没有质问为什么亓萱不带亓宴来见最后一面,没有交代自己死后亓家何去何从,更没有人之将死那样歇斯底里。
他们只是平淡,像是看尽人间风景终得魂归故里那般。
“阿萱昨日朝堂英勇,阿爹已经看到了希望,亓家一生清白磊落,定能再出一个盖世女将!”
“阿萱要和弟弟好好生活,阿娘此生能遇你爹已是有幸,挚爱难寻更难相伴,阿萱以后一定也要找到相爱之人。”
孟春之始,京城难得放晴,正午太阳高悬穹顶,连人头落地的影子都看不到。
爹娘脖颈分离的瞬间,亓萱只剩亓宴。
亓萱的衣角已被血水浸得发乌,她用白布包裹起阿爹阿娘的头颅,泛白的双唇一张一合,终是向侍卫走去。
太多了……收不完……
都带回去……一个都不能丢……
亓萱眼眶发麻,眼珠突睁,在侍卫答应将一颗颗头颅送至亓府的时候,亓萱猛的呼出一口冷气,五感暂回的同时,天旋地转,险些栽了下去。
原来今天下雪了的。
好冷。
站定中央,亓萱嘴唇发白,双手僵直,却安静的抱着怀里两颗头颅走过朱雀门,恍惚中抬头,好像天空正中真有一只玄鸟盘旋往上。
手中的包袱尚有余温,未流尽的鲜血在亓萱手上凝成冰渣,白茫茫的地面此时也被数股血流冲出掩藏于下的青石砖,亓萱被阳光刺得晃神,空气中的铁锈味愈使人晕眩,亓萱腿脚一软当即前倾——
“亓姑娘?”
是谁?
“路滑当心。”
聿景珩拖住亓萱臂膀轻轻一抬,那人就稳住了。
“多谢公子。”亓萱稳步后匆匆离去。
公子?她怕真是晃了眼睛。
那日大殿一瞥,果然是和这位女子的最后一面。
聿景珩记起两年前的‘幕枫小赏’上,亓萱一袭红袖骑装,黑发竖冠,表演一段‘策马飞燕’引得皇帝盛赞,又在之后曲水流觞中五接飞花,对词精妙对仗工整,连亓父亓母都连连震惊,欣喜之余又担心自家女儿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聿景珩也是来了兴致,小小的他还不懂克制,当下就拦了人问她名字。
亓萱怎么说来着?
“怎么,这位公子是在向我求爱?”
她笑得嚣张,言行更是不讲礼数。
聿景珩第一次见这么狂妄的女子,竟是原地愣怔三秒有余,回过神来跟前哪还有人?
不愧是父皇誉赞其为“明艳京城第一女郎”。
初识太过惊艳,再识已不见当年。
至于现在,聿景珩回望一眼,女子瘦弱的身影一步一瘸,目光回落,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
春寒秋月,斗转星移,安葬完父母,亓萱被太后接进宫中亲自抚养。
一年时间,从马背飞将到深闺贵女;从只口吞包到一口三嚼;从不涉五经到文诗对仗入流;从不识加减到宫廷年帐分毫不差,亓萱辗转于各大台宴之间,期间不少皇子公子对她暗递秋波。
原因无他,眼下兴朝无后,太子未立,后宫之事交由太后打理,太后对亓萱又是手把手的教导,明眼人都看得出就算罪臣之女又怎样,谁要娶了亓萱,那东宫之位不说十成也有八成到手,再不说亓家当年只是问斩,并无抄家。
那年苦学策论,亓萱对盐铁之政甚是敏感,摸索着,也到有了自己的狭见。
种子一经入土,萌发只待春时。
同年,原本料想的亓家败落没有发生,相反,年后亓家澄冤,皇帝颁下愧己诏,诏曰:
“吾师亓公,忠心为国,性情潇逸,驰骋疆东;祖辈开国大帅,公居三辅重臣,是谓家风国风之骨,杰麟人也。
吾幼时顽劣,幸得恩师教诲,终坐明堂。如今听进谗言任信其而冤公,吾惭愧至极,望赐恩于公之二子,愿公谅。
往后各宫封赏皆备独份送亓府账上,若亓府位名单之列则三倍封赏;亓府二子当予郡主公侯勋号立事,婚配赐爵;宫廷朝堂再不可有闲言半语污蔑于公,违者杀无赦。”
亓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只是亓萱再也没拿起过刀枪,再也没有年少的气度。
她怕走错一步,就必死无疑。
“阿姐、阿姐?快吃呀。”
“哦,吃着呢。”
亓宴知道,阿姐这是又想起往事。年近除夕,阿姐就容易忆起旧事,这已经成心病了。
“阿姐放心,等我练成了功夫,那什么秦王也不能欺负你!”
亓萱被他逗笑:“你啊。”
接下来的日子,亓萱除了日日进宫给太后问安,也陆陆续续的接到很多宴贴。
往年这些宴贴亓萱大多都是找礼回了,但今年不同,今年她得顾及聿景珩身份,像那些与聿景珩交好的大臣,自己就得亲自过去一趟,用太后的话来说,一来不失礼数让人家觉得自己苛待于他,二来也是立威。
挑挑拣拣之下,桌上还是摆了小半座山,这么多都去……算了还是问问聿景珩吧。
写好信让柳慧送去,亓萱看着一桌子的请帖发愁,趁巧亓宴回来了,亓萱刚想让亓宴也来挑挑就看见他手里还有两封请帖。
“阿姐,这是池与哥递来的请帖,还有这个……这个是李家投来的请帖。”
“李家?可是太常寺少卿?”
“正是。”
“先收着吧。”
“阿姐,要我说直接退了,省得那个姓李的天天扰你。”
亓宴气呼呼的翘腿坐下,这李家在他们落魄时就想强取阿姐妄图吃空亓家,现下阿姐都要做秦王妃了,这帮人还粘着不放,实在可恶!
“阿宴,不可妄言。”
除夕人杂,亓宴这话要是被人听了去,不知要引起多大喧闹。
亓萱知其中环扣,只是现在还是先静观其变吧,大不了去库里随意找尊珊瑚送去,就当是打发了。
“小姐,小姐!”柳慧回来的很快,身后还跟了一个男子。
“隼武见过亓小姐。”
“起来吧。”
“谢小姐。”
“可是秦王殿下有什么吩咐?”
亓萱见过聿景珩的这两个侍卫,今日来的是应是那个聪明的。
“回小姐话,殿下说此些宴贴全都不用理会,只需宫宴当天陪太后便可。”
“都不去?那怎么行,我听说你们殿下往年都要到各大臣家家宴小坐片刻,今年是……”
“亓小姐莫多想,殿下说这些都是表面功夫,做不得数,要是因此让小姐受累,那才不好,太后是要怪罪的。”
亓萱了然:“既然殿下多有考虑,那我也不好再说其他,只是这个……”亓萱从宽袖里掏出一镶嵌蓝宝石的金丝螺缂纹请帖,上面豁然写着“江南赵家呈上”字样,“这可是殿下的母家?”
隼武看到熟悉的布纹花样也顿了两秒:“这……属下还得回禀殿下。”
“嗯。”
亓萱将帖子拿给亓宴示意他也看看,亓宴心觉奇怪但还是乖乖照做,只是看着看着眼神时不时往隼武身上瞟。
隼武还站在那,亓萱没让人走也没让人留,又加上这些目光,隼武有些尴尬:“亓小姐可还有——”
“江南宴帖的口吻都是如此亲昵?还是我们同赵家有相识之人?”
亓宴同时开口,前半句问隼武,后半句问亓萱,许是觉得亓萱肯定也不解,故又望向隼武:“南方是此风俗?”
亓宴并无冒犯之意,相反,他实在想再多走走看看大兴国土了。
“什么风俗?”隼武摸不着头脑。
亓萱眼神示意亓宴把请帖拿给隼武看,隼武疑惑的接过,将打开就见开头写着“萱姐姐安”,往下诸如此类称语比比皆是,还有几处“小宴弟弟”等字样。
“殿下母族可是与亓府有故人?”亓萱问道。
年前赐婚年后成婚,其中还有父亲忌日这等朝廷敏感之事,这段时间盯着亓府的眼睛多如芒星,亓萱更是谨小慎微,恨不得事事都亲力亲为。
她当然知道此信是何意,跟着太后这么多年,后宫是如此,府宅更是如此。
棘手的是这请帖到底来自赵家。
看隼武那迷茫模样,亓萱心知是问不出什么了,于是叹了口气:“带回去给秦王殿下瞧瞧吧,他自当清楚。”
“是,属下定当双手奉于殿下!”隼武只当殿下交代的事情没办成心有愧疚,回话格外大声些。
年前余月琐碎闲事最是繁多,日子过得也快得些。
这几日亓宴没少被傅师骂,总说他心浮气躁不知顿悟,亓宴也没反驳,他是心烦,尤其那日隼武的回话:“亓姑娘见谅,殿下说这是梦笙小姐所写,梦笙小姐是殿下表妹,自幼爱听戏,说话姿态难免学了些娇柔,还请亓姑娘多包涵。”
亓宴当即就觉得怪,感情这未过门的姐夫还有这么一段情债?
他是不开窍,但不是蠢笨,果不其然就听阿姐说道:“梦笙小姐?可是那位江南‘伶姑’?”
“回小姐,正是。”
“哦,是这样,也不难怪,早闻秦王殿下有一个妹妹声娇体软能歌善舞,盛得殿下宠爱,没想到这是见着了。”亓萱停了停,“殿下怎么说?”
“回小姐,殿下说不用在意,到时宴席上自是能瞧见,殿下也给那边回了信,让他们不要擅自打扰您。”
“也不打扰……既已处理妥当,那便——”
“小姐,殿下说太常寺少卿的帖子不必回礼,他陪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