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小奴隶很是苦恼地开口:“他要我帮他想办法解决掉那群欺辱他的鬼……可这我怎么能做到呢?哪怕他让我给他送些钱去,我还能想想办法,这让我去解决鬼的事……我真是……”
娘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可你一日不解决,他每晚都要来找你的。”
“对,可我……”小奴隶欲言又止,重重叹了口气后,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长帝姬……若是我无法帮兄长解决问题,我会不会……会不会有什么……”
他犹豫许久,才小声道:“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应验到我身上?比如说事事不顺,或者气运受阻,甚至是……他干脆让我早死去帮他什么的?”
事事不顺、气运受阻。小奴隶这几个词,个个都砸在喂马的男人心里。他恍然大悟,像是突然为近日满心的烦躁找到了一个理由,不由将耳朵竖得更长,脚下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移动,朝着门口的方向靠的更近了些。
短暂的沉默之后,娘子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她的声调却低低的,甚至带着些缥缈不定:“地藏菩萨曾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人生在世,着实不易,因为你不可能独乐而乐,你的血缘亲人若心愿未了,或不得安宁,你也不会好过。”
小奴隶倒吸一口冷气,被娘子的一番话吓得不轻。良久的沉默之后,他忽然又满含了希望地开口:“长帝姬,您可是国师亲自认定的应身神女,这种情况,您可有什么办法?”
喂马男人已经快要挪到门口了。他抻着脖子,越过院墙朝着外面张望,生怕错过那娘子的一个动作。
只是可惜的是,那娘子背对着他,男人看不到这位“应身神女”的长相,只能看到一个清瘦纤弱的身影。再配上她在风中飘扬着的裙角袖袍,倒好像真的有些飘飘欲仙之感。
男人有些失望,却不愿离开,屏住呼吸,继续向外观望。
那娘子的背影不动,似乎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小奴隶急了,跪在她脚下不住叩头,再开口已经带上了些哭腔:“长帝姬,我是您的人,我一直对您忠心耿耿,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啊!”
小奴隶的一番动静不小,娘子有些惊惶的四下张望,似乎生怕被别人发现,皱眉苦恼了许久,最后才下定决心一般止住了小奴隶叩求的动作,肃容道:“既然如此,我帮你。但是你也知道,我并没有修佛,法力不深,会需要一段时间……”
终于得了应承,小奴隶早就喜出望外,哪里还会在意时间不时间的。他急忙摇头,连声道无碍,然后在那娘子的指挥下,将心口处的衣衫撕扯下来,又咬破右手小指,将血滴在那片形状奇特的衣衫碎片上,似乎还画了一个什么特殊的图样。
然后千恩万谢地叩拜送走了那娘子。直到娘子纤细飘逸的身影消失不见,小奴隶才起身,朝着马院门口走来。
趴在墙头的男人终于回神,一个跃身,飞快站回自己的爱驹身旁,手上捻了一捆干草,像模像样地递到马儿嘴边,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只在小奴隶将一捆新的干草放在他手边时,状若无意地问:“去哪儿了?”
小奴隶一愣,强笑着:“回太子爷,奴才去……去搬新干草了。”
延陵宗隽此时才高傲地将视线转向这个他根本没有正眼看过的小奴隶,仔细打量他。
这么看来,这小奴隶似乎的确是状况不太好。他双眼下各有一片乌青,嘴唇也一点儿血色都没有,衬着他太阳穴处可怕的疤痕,整张脸都透着一股诡异的青色。
真像是被什么缠上了似的。
延陵宗隽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喂完了马,又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寝宫的。他呆坐在镜子前,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越看越觉得自己脸上也血色不足,眼下的眼带拉了老长,看着真是不太对劲。
与那个小奴隶相比,简直不逞多让。
再想想最近种种,自从成功打下庆国后,他就像是彻底耗尽了他的气运一般,做什么都不顺畅。他看上眼的培养对象突然惨死,得力干将与他生了嫌隙,本来可以称得上是帮手的延陵宗隐也势力膨胀,渐渐有了些不肯顺从于他的苗头。就连本来定他为太子的父王,似乎近来也更看重老二和老七一点……
真是什么都不顺!什么都不如愿!
按那位“应身神女”的说法,莫不是他杀戮太多,尤其是把那几个承了他恩露的大庆女人也剥了剐了,让她们怨气过重,一直在下面挡着他的运道不成?
延陵宗隽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心里有鬼,他也就格外关注起那个养马小奴隶的情况来。
前面八九天,那小奴隶看着一日比一日不好,到了最后,甚至都有些起不来床,每日里走路都是飘着的,精神也恍恍惚惚,像是马上就要不行了似的。
可在第十日,那娘子又来找了他一次,给了他一包灰烬之后,那小奴隶奇迹般的越来越精神起来,脸色也红润了,身子也硬挺了,甚至还不知走了什么运道,从又苦又累的马院调到了轻松不少的洗衣院去了。
延陵宗隽的心思顿时活络起来。他满面红光,像是已经看到了自己一路通畅的未来:“给我把那个叫阿上的奴隶带来,我有话要问他。”
阿上不禁吓,延陵宗隽只刚上了些手段逼问了两句,他立刻就供出了那娘子的身份。于是,第二日,延陵宗隽就出现在了纯懿面前。
他居高临下看着纯懿,目光中满是审视,许久之后,才粗声粗气的开口:“纯懿帝姬。”
纯懿愣了一下,然后起身,柔顺地对他行礼:“太子。”
延陵宗隽的下半张脸几乎全淹没在浓密的络腮胡子中,让他的神情显得有些难以捉摸。他冷眼看着瘦弱无害的纯懿,心中疑窦顿起:“应身神女?”
纯懿的身子一僵。她抬头,有些慌张地看向他,双唇翕合,最后却是连一声都没能发出,立刻低垂了头,几乎将脸埋进胸膛里。
延陵宗隽看纯懿这般神情,很是有些不屑:只是喊破了她的身份,还没对她做什么,就已经成了这般样子。大庆娘们儿,真是懦弱又没用,就连这个什么神女也是这样。只要稍微吓唬一下,她一定不敢有什么隐瞒,更不敢欺骗他。
延陵宗隽便刻意做出一副威严的神情,用了最低沉的语调,半带要挟半带恐吓地开口:“听说你是劳什子神女,来,给本王讲讲,你都会些什么?若是有一句假话,哼,老子的刀就在这儿,今日就让你脑袋分家!”
纯懿早有了准备。在恰到好处的惊惶和漏洞百出的隐瞒之后,在延陵宗隽的大刀威胁之下,她“不情不愿”地向延陵宗隽交代了实情:她是大庆国师亲自认证过的“应身神女”,可以联通神佛,消业转运。
虞娄信佛,延陵宗隽对纯懿的“神女”身份很是谨慎,又问了许多教义和经史的细节,纯懿都能对答如流,虽然有的与延陵宗隽所知的不是完全一致,但延陵宗隽却很能理解。
毕竟是大庆的神女嘛,教义不同,非常正常。
反而让他对纯懿的“神女”身份多了几分信重。
接下来的几日,他有空便来洗衣院找纯懿对经说史,还拿了小奴隶的事儿来旁敲侧击。纯懿表现完美,毫无破绽,延陵宗隽对她的身份已经信了八九分。
他又私下找了许多大庆人询问,大家都说王皇后就一心信佛,听闻纯懿帝姬也在佛法上深有造诣,还与国师交好,若国师当真认定她是“神女”,也在情理之中。
这么一套下来,延陵宗隽是彻底信了纯懿的“无应神女”身份。面对纯懿要他保密尤其是对延陵宗隐保密的要求,延陵宗隽很是有些不解:“老二不知道?”
纯懿咬唇低头,露出一个可怜又无助的神情,良久才轻轻摇头:“跟着他,本来就非我所愿。我不想帮他,自然也不愿意告诉他。”
“你不想跟着他?”延陵宗隽一双眸子满是怀疑地盯着纯懿,“他待你可是本就不错,你若是愿意用你的能力帮他,他一定会更宠爱你,最后给你一个侧妃的位置也说不定呢。”
纯懿抬头,清亮的眼睛不闪不避,眸底却带着滔天恨意:“我嫁人了。他逼我们分开,我恨死他了。”
她的恨意如此明显又真实,延陵宗隽一怔,忽然仰头大笑。他伸出粗壮的手臂拍着纯懿的肩膀,不住点头:“好,好,好,没问题,你放心,我绝不告诉他。不仅不告诉他,作为合作的诚意,我会拖住他,尽量阻止他来找你。如何?够意思吧?”
纯懿眸中便转为惊喜和感激。她对着延陵宗隽深深福礼:“我愿助太子一臂之力。”
延陵宗隽毕竟是虞娄太子,虽然不知他是如何操作的,可自他承诺之后,延陵宗隐来找纯懿的频率果然骤然降低。时日久了,洗衣院外看着她的人似乎觉得自家郎主的新鲜劲过去了,对她的监视也明显懈怠起来。
这给了纯懿更多的自由——寻找大庆旧臣,联络被送入各家府邸的姐妹娘子,打听虞娄朝廷的情况,甚至是延陵宗隐的一些旧事。
阿上是这其中的主力军。他是因着纯懿给延陵宗隐吹枕头风而被调到洗衣院的,非常了解延陵宗隐的为人和手段,起初很是担心:“帝姬,若是将军知道您背着他接近投靠太子,他一定会杀了您的。”
纯懿手里捏着一张字条,将它放入灯烛之中,看着它被烧作灰烬:“不是我去找太子,是太子主动来找我。”
她看向忧心忡忡的阿上,脸上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叹息道:“我只是一个亡国之人,除了顺从,还能怎么办呢?”
阿上骤然醒悟。对啊,从始到终,纯懿都从来没有主动去接近过延陵宗隽。全是他主动来“逼迫”她的。就是延陵宗隐有一天知道了他们联手,恐怕也不能将气撒到纯懿身上。
就像她所说,她只是一个亡国之人,面对太子的威胁,她还能如何呢?
阿上还想说些什么,忽然,木门被人大力推开。许久未见的延陵宗隐出现在门口。
短暂的惊讶之后,纯懿起身,微笑着迎向门口。刚走到延陵宗隐面前,还没来得及与他说话,延陵宗隐骤然发力,一只大掌掐上纯懿的脖颈,将她整个人重重地推到木墙上。
他眸光阴鸷,视线在纯懿脸上仔细逡巡,然后忽然冷笑出声。
“我今日带了一个好消息来,”他的声音低哑,一字一句都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带着明显的阴狠和愤恨,“你的表兄在临安建立了南庆,立朝第一件事就是派出大军逼近我虞娄边境,说是要夺回陷于虞娄的大庆同胞。”
骤然听闻这个消息,纯懿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她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呆呆望着脸色难看的延陵宗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着纯懿如惊如梦的神情,延陵宗隐的怒火更加沸腾。他将薄唇贴近纯懿的耳朵,声音与神情一样阴冷,出口的几乎只剩下气音:“你猜,南庆领军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