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不是我要拒绝,只是我已经先跟小秋秋讲好了住一起。”何牧跟在尹芮身后解释,“我跟小秋秋气场更合,同理,你跟江麟也正好。”
尹芮瞪他一眼。
秋鸣正在铺地垫,看见他俩过来,挥手招呼何牧帮忙撑下帐篷架子。
“要不你跟卢杰森挤挤,反正他是一个人独享双人空间。”何牧出主意。
尹芮瞧了一眼在帐篷垫上躺下休息的卢杰森,罢了,跟江麟凑合一下至少还能有个宽松的空间。好在是独立睡袋,各睡各的离远点就好。
露营地和音乐节舞台是划在同一区域不同地方,相隔比较远。从下午开始,各个乐队就已经陆续登台,隐隐约约能听到舞台那边的音乐躁动。
秋鸣和何牧两人很快就搭好了帐篷,又去帮着卢杰森搭。
尹芮也沉默地配合着江麟一起搭。
手机响,尹芮拿出来看信息。
“地钉。”江麟伸手。
尹芮把钉子放他手上。
“锤子。”
尹芮一边看手机一边从何牧那边拿了锤子递给江麟。
“拉住那个角。”江麟瞧着尹芮心不在焉。
固定好了帐篷,叹了口气,江麟起身道:“我去找秋鸣他们商量。”
“好。”尹芮盯着手机屏头也没抬,突然反应过来,收起手机问,“商量什么?”
“我跟他们谁换换,”江麟用指关节蹭了下鼻尖,“你跟我住一个帐篷,会别扭吧。”
哟,这人怎么终于觉醒了似的。
“不用了,”尹芮此时没心思计较这些细节,掀开帐篷帘子,“我躺一会儿,别打扰我。”
刺啦——
帐篷帘从里面拉上了。
封闭的小空间把所有纷扰切割开,尹芮一手枕在脑后躺下,解锁手机翻出了之前的信息。
是张小文发来的。
【小芮,你真的不来吗?】
【我已经到场地了,霏姐他们晚一点】
【给我电话,我找车去接你】
【小芮,怎么不接我电话?】
【小芮,抱歉啊。我这边突然有事要处理,票我留在工作人员那里,他电话是158xxx】
【你自己叫车过来,然后给他打电话,他会带你到后台】
【小芮?信息你看到没,给我回复】
手机信息上下几番滑动,尹芮按熄屏闭上了眼。
霏姐?何霏?
她是当年红极一时的传奇歌手,也是左佟的经纪人,更是手把手教出了左佟的伯乐。
左佟只比尹芮大三岁,要说母子,何霏对他还真是比自己这个亲儿子更像。
尹芮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见何霏是在什么时候了,后来他只能自己在网上搜娱乐新闻,从八卦营销号转发的照片中看一眼那张模糊的脸,看着那个人张开双臂把左佟紧紧护在身下、用身躯隔绝一拥而上的狂热粉丝。
从尹芮有记忆开始,母亲就非常的忙,没有时间带他。他从小就被寄养在老家镇上的一户爷爷奶奶那里,但那时候至少隔三差五母亲会回来看他。
后来很长很长时间里,母亲不再出现,爷爷奶奶说,母亲成了歌星,不能到处走,更不能随便回来看他。爷爷奶奶会打开电视,指着里面拿着话筒光芒四射的人,说你要想妈妈,就打开电视看,不过只能悄悄看,不能跟人说。
妈妈好像变了,会在舞台上弹琴,能唱很好听的歌,也是一群人里最漂亮的一个。
小小的尹芮跟着学,哼着旋律不熟的调子,偷溜进对门音乐老师屋子里弹琴。那个时候,他连钢琴盖都打不开。
音乐老师见他可爱,又对旋律敏感,会在空闲的时候顺手教教他。
尹芮学琴、学唱歌,期望着妈妈回来看他的时候可以表现给她看,他是大歌星的儿子,也会弹琴,也能唱歌。
可是何霏没再来过。只会定期给爷爷奶奶打钱,偶尔打电话,但大多时候是经纪人或者助理跟尹芮联系。
从她改名叫何霏的那一刻,就已经放弃做自己母亲了。
尹芮后来这样想。
但他想错了。
在这个世上,同他血缘最亲的两个人,只是把他当做交易而存在。他的出生,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
可是尹芮心底还是按捺不住,哪怕表面上多么无所谓,哪怕拒绝张小文多么干脆,要不然一开始何牧问他的时候,他完全可以一口回绝来音乐节。
说到底,他是想见何霏的。
但他不想让人知道,更不想让何霏身边的人知道。或许碰碰运气,远远地看一眼。又或者,不经意的遇见更好。
不是要主动见她,不过是一场偶遇。
她能认出自己吗?会有什么反应?
尹芮不停胡思乱想,脑子变得昏昏沉沉,回忆与现实不断回闪交替。
……
“妈妈,我考了年级第一名。”八岁的尹芮在电话里对何霏兴奋地汇报。
“知道了。给奶奶说一声,我明天回来一趟。”何霏匆匆挂了电话。
小尹芮开心地把试卷一张张叠整齐,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兴冲冲地告诉奶奶:“我考了年级第一,妈妈说回来看我。”
“小芮真棒。下次也继续拿第一哦。”奶奶把这个亲手带大、跟自己毫无血缘的孙子搂在怀里,怜爱又心疼,“小芮考第一,奶奶给你做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好。我以后每一次都要拿第一。”
一次误打误撞,让尹芮以为是拿到顶好的成绩,妈妈就会回来看他。自此以后,他做什么都要争第一。
然而一次次的年级第一,并没有换回何霏对他的关注。直到尹芮考上了市七中,那是市里的重点中学,何霏终于承诺去梧市看他一次。
但最终,尹芮等来的只是张小文的电话,收获的再一次失约,以及一双极不合脚的球鞋。
……
“我们都不配当父母,她更不配。当年是她用怀孕要挟我,换取她成名的资源。”尹智祥濒死之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从没想过要孩子,不过你既然继承了我的一份血脉,我的遗产也会给你留一半。叫我一声爸爸,这些都是你的……”
“DNA报告已经确认,你和尹智祥先生确实是父子。”一旁西装革履的律师公事公办,“你的母亲是何沛芝,现改名叫何霏,你是何沛芝女士和尹智祥先生的唯一独生子。”
“你只要认下你的父亲,就能继承你父亲的部分遗产,这是我的委托人尹智祥先生提出的唯一条件。”律师毫无感情的腔调在高级病房里回荡。
……
“你爸妈都不要你,没人喜欢你。”
“你就是没人要的小孩儿。”
“肯定是你坏,我们不跟坏孩子玩。”
“打他,他欺负过飞飞。”
“盛临也欺负过飞飞,他俩都是坏小孩。”
“我妈妈说,盛临的爸妈也不要他了,所以他才被丢到我们镇上来的。”
“难怪他们俩会在一起玩。”
“打他们。”
“不准来我们的基地。”
一群四五岁大的小孩围在一处堆着沙土、建筑废料的空地上,朝另一边的两个孩子丢泥巴。
小尹芮张开手臂站在前头,身后还有一个比他瘦弱、矮他一头的小男孩,被这阵势吓得直哭。
小尹芮被砸得浑身脏兮兮,也不停抠起地上的泥巴狠狠扔回去,大声嘶吼着壮胆:“来呀,我才不怕你们。”
尖叫、哭闹,终于惊动了附近的住户。
大人出门看,那群孩子一哄而散,只剩下小尹芮紧紧攥着拳头,用力得泥巴都从指缝里钻出来了。
“怎么又是你们,快回去吧,别跟他们一块闹。”大人似乎对小孩子们的玩闹习以为常。
小尹芮转身去拉跌倒在地上的叫盛临的小孩儿:“别哭了,以后跟着我,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
盛临红肿着眼睛,倒也没再哭,只是眼泪止不住:“真、真的吗?”他抽泣着问,“你别、别丢下我。”
“不会,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小尹芮用泥巴手给盛临擦眼泪,擦成了一张小花脸。
“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盛临稚嫩的承诺。
……
小学三年级,这天盛临没来上学。
“奶奶,我去找盛临了。”放学回家,尹芮扔下书包就往外跑。
“回来,别去了。”奶奶叫住他,“盛临不在了。”
“不在了?什么不在了?”
“盛临妈妈把他接走了,以后就不在我们镇上了。”
“可是……他没跟我说过呀。他不是没有爸妈吗?”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谁说他没爸妈的。”
“他自己跟我说的。”
“是吗?可是确实是他妈妈来接他走的,我去买菜路过看见了,开了好大一辆车来接。他姑也在,说那是他亲妈。”奶奶话刚落,尹芮就不见了。
“你要去哪儿?”奶奶追到门口。
“我去问盛姑姑。”尹芮头也不回往前疯跑。
……
——爸妈不要你,连唯一的朋友也骗你,你就是没人要!
——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丢下我?我哪里做错了?
——盛临!连你也骗我!
“尹芮!尹芮!快醒醒!”
一张熟悉的面孔在模糊的视线里渐渐清晰。
“江麟?”
“又做噩梦了?”江麟手里拿着湿巾,正要替他擦额头上的汗。
尹芮接过来自己擦:“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别打扰我。”
“我一直在外边,”江麟指了指帐篷帘,“听见你喊才进来的。”
“你听见什么了?”
“好像在喊谁的名字。”江麟一边说一边观察尹芮的神色,“你还记得在叫谁吗?”
“梦醒就忘了,谁记得。”尹芮从帐篷里钻出去,天都已经黑了,“他们呢?”
“哦,他们去音乐节现场了,卢杰森闹着要早点去看左佟,帐篷搭好就都过去了。”江麟问,“饿不饿?我看舞台西面有吃的,要过去吗?”
尹芮一下午没进食,此刻晚饭点也过了,一场旧梦搞得身心俱疲,不饿才怪。
“走吧,过去看看。”尹芮看向远处那璀璨梦幻的跳跃着的灯光。
手心里塞进了一个硬块,尹芮低头,是块黑巧。
“垫垫肚子。”江麟说。
“谢谢。”尹芮把黑巧塞进嘴里。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舞台的方向去。
江麟在身后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刚才……好像喊了一个叫“盛临”的名字,这是谁?”
黑巧在嘴里化开,酸苦的味道填满整个口腔。
“是吗?不记得了,可能随便喊的,梦嘛。”尹芮翻动舌头,体会着嘴里苦涩过后的丝丝缕缕回甘。
江麟垂头,在草地上踢了一脚,草屑飞散。
“你为什么喜欢我?”尹芮忽然转身,“我脾气不好,没耐心,说话不好听,惹急了还会动手……”
“你喜欢我什么?”尹芮在暮色里盯着他,“江麟,你图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