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那个接走郑凤的车查到了。”

邱元航健步如飞，一眨眼就冲进了办公区。

他的面容严肃且凝重，像是被劣质墨水糊了满脸。

宋域抿了抿唇，沉着声音问：“车主是谁？”

“一辆套/牌车。已经和车主取得了联系，据说几天前就跑去外省度假了，”邱元航叹了口气，“我找航空公司核实过，登机人员的名单中确实有他。”

宋域经手过上百桩稀奇古怪的案子，没几个蠢到作案用自己的车，所以对此抱有的希望并不大。

转念一想，迫切地问：“那辆面包车找到没？”

“顺着监控摸了一转，上了城乡结合部的公路就不见下来，估计是钻了哪条乡道。”邱元航翻开笔记本，“已经要下面的派出所配合我们的工作，一旦发现可疑车辆第一时间上报。”

宋域回忆了一遍城乡结合部上的各种岔路口，都是通向下面各个乡镇。

点点头，“郑凤是一个关键性人物，必须尽快将她带回。”

沈瀛站在一旁沉默地听了半天，倒是摸清楚了现如今的状况——

郑凤被人带走了。

“沈顾问，郑凤在你和宋域从医院出来后，登上了一辆花里胡哨的面包车，”杨欣然朝沈瀛的方向挪了挪脚步，对于自己人也不藏着掖着，热心肠地解释道，“并且她与魏子平的死亡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她之前是丽格拉的保洁人员，在案发前几个小时，借着客房保洁的名义，将所有客房的感应门都消了磁。”

沈瀛一怔。

全然不知道郑凤还有这样一重特殊且敏感的身份。

一瞬间，他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如此一来，郑凤与已经死亡的魏子平和不见踪影的李权志都有谜一般的关联。

但是——

李权志都能解释，魏子平又该如何来陈述？

沈瀛现如今所掌控的内容太过于匮乏，完全捉摸不透这一切背后的真相。

眼下，他只能确定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

那就是郑凤被灭口只是时间问题，幕后的指挥者不会放任任何一个知情人苟活于世。

沈瀛想了想，问：“李权志的车有找到吗？”

杨欣然端着咖啡抿一口，“没有，已经加派人手去寻找了。”

沈瀛猝不及防地闻见劣质香精味，下意识地蹙起了眉，觑着眼朝源头探去，只见深棕色的水面飘浮起一团白色泡沫。

正午时分，被稀释过的夏日暑气中，揉进了几丝缠绵凉风。

宋域大手一挥，突发善心地给于占本就不富裕的小钱包省下了一笔不菲开支——

他亲自拿工资给刑侦大队的诸位同僚添了几百的油水。

“宋队牛逼！”

“宋域，你终于吃对药了！”

“良心发现啊，老宋。”

宋域摆摆手，挥走他们，“滚蛋！吃的都堵不住你们的嘴。”

杨欣然屁颠屁颠地招呼送餐人员上楼，笑得像是秦淮楼内接客的风尘女子。

没有谁不愿意花别人的钱吃一桌饭，更何况端上桌的都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海天盛筵。

邱元航拉着许飞和李小海，把“珠穆朗玛峰”、“乔戈里萨峰”等一众高耸入云的大峰跨区域搬家，阵仗堪比当年愚公移山，硬是在堆积如山的公用桌子上清理出一块宽敞的平原。

宋域没理会那边像是打了鸡血般的热火朝天，而是沉浸在自己纷杂如乱麻的世界中剥丝抽茧，可惜怎么剥都无济于事。

沈瀛原是打算返回学校，结果被杨欣然等一众人连拖带拽给扣在了刑侦大队，差水泥封门。

他抵挡不住似火的热情，只好选择留下。

忽然，一道绵长的小提琴曲乍现在偌大的空间中，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感——

像是陷入泥沼的裙子，又像是绝对的冷静。

宋域下意识地朝沈瀛的方向刮了一眼，嘴里喃喃着一串英文，“《Dance For Me Wallis》。”

沈瀛掏出手机。

只见屏幕中显示出一串陌生号码，而且还是本地号码。

【京海市 156……】

好奇怪。

他稍微迟疑片刻，接通了电话，“喂？”

“沈瀛顾问是吗？”下一秒，一道年老者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沈瀛一听这个称呼，立即判断出此人绝对是在市局工作，原本建立起来的警惕心理瞬间消失，“我是。”

“我是新到任京海市公安局的局长王震，想要你上我的办公室一趟，你现在有时间吗？”

对于王震，沈瀛不清楚他找自己上楼的目的，按道理他就算是询问案情，找宋域这个负责人才对。

他不明白，但也没有拒绝，“好的，王局。”

王震和气地应了一声，挂断电话。

沈瀛垂眼思索半晌。

说不定是王震觉得聘请一个吃干饭且只能当个花架子耍耍的顾问没有什么意义，反而浪费了市局宝贵的资源，想要一脚把他蹬走。

想着想着，他就已经不知不觉走出了刑侦大队，站到了楼梯间。

宋域追了出来，诧异地问了一嘴：“不留下吃个饭吗？”

沈瀛回头看他，漫不经心地说：“王局刚才找我上去一趟。”

宋域牙疼，“他找你干什么？”

沈瀛摇摇头。

宋域一时间也搞不懂这些老狐狸都藏着掖着什么花花肠子，无奈地摆摆手，“唉，那你就去吧。据许飞说他这人是个活脱脱的弥勒佛，估计就是想跟你唠唠家常，老年人成天都闲。”

这话自然是一句玩笑。

沈瀛颔首，没吱声，转身迈上台阶，一步步地朝王震的办公室靠近。

局长办公室。

王震前脚刚挂断电话，后脚就抽出一只干净的杯子，在里面塞了一把珍藏多年的大红袍，就连于占上门他都没拿出来混个脸熟。

由此可见，沈瀛在他老人家这儿有着多大的排场。

当大红袍烫出颜色时，沈瀛也到了王震办公室。

他原本准备了一套完美无缺的说词，就算王震真的要将他从市局踢出去，也好昂首阔步地离开。

他刚要抬手去敲门，没想到这门居然没关上，轻轻一碰就滑开了一条罅隙。

“来了啊！”王震捕捉到响动，连忙转过了身躯。

他的眼里似乎还藏着某些别的东西，在看向沈瀛时翻滚出特殊的情绪。

倏然，他似乎察觉出自己的失态，草草掩饰了下去，和善地指了指干净的座椅，“快坐。”

沈瀛不是瞎子，自然是将王震的情绪波动尽收眼底。

他想不出那种眼神下隐匿了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却很熟悉这种透过一具躯体端量另一个灵魂的目光——

洛川也喜欢这样。

王震放回铁罐子，看似很随口地一问：“沈顾问，你是第一次从事警界工作吗？”

“嗯，”沈瀛点头，“之前或多或少帮市局侦破过一两桩简单的小案子，这次能加入市局，是我的荣幸。”

王震笑了几声，褶皱出一道明显的沟壑，“沈顾问从毕业之后，一直在A大工作吗？”

“是的，”沈瀛说，“因为我不是很喜欢企业里面的复杂环境，所以毕业后选择了留校。”

“挺好的，学校里面的关系简单点。”

王震不动声色地刮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内容，页面上正是沈瀛的基本档案。

顿了顿，话锋一转又唠家常似的问，“沈顾问去过云南吗？”

“在那边的大学进修过一年。”沈瀛端起面前的茶水，大红袍的气味比杨欣然杯子里长年累月装着的劣质咖啡要沁人心脾。

他不清楚王震为什么要查他的户口，猜想或许是老领导惯用的温水煮青蛙。

王震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继续问：“新寨山知道吗？”

好像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尤其是在商场和政界混迹多年的老油条最为热衷，提及一些事时漏一半，藏一半，以一种细化问句的形式缓缓套出希冀的答案。

沈瀛凝视王震掩饰不住的紧张，越发觉得这查户口并不如表面这般简单，内里指不定有多少猫腻。

他抿了一口杯子边缘，润湿了嘴唇，含糊其辞地讲：“云南十万大山，我没记住几个。”

王震一怔，脸上的紧张一扫而空，渐渐被遗憾和懊恼占据，从中甚至乍现出一瞬的疲倦沧桑。

沈瀛只是盯着王震瞬息万变的表情没有吭声。

“我曾经组织过一次缉毒行动，你和行动队的队长非常相像，”王震转动手里的老干部杯子，慢吞吞地说，“我刚才从楼上偶然看见你从市局大门走进，以为是他回来了，所以找你上来瞧一眼。”

登时，沈瀛明白了王震起初那种眼神的意义。

不过是在他的身上，企图找到另一个人依然存在的痕迹。

王震没听见沈瀛吭气，充满歉意地冲他一笑，“年纪大的老头子就喜欢聊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你们小年轻追求新鲜玩意儿，拉着你来胡扯了一通，还真有些对不起你。”

沈瀛放下手里的茶杯，礼貌地一笑，谦和有礼这一套被他运用自如，“没有，我对一些陈年旧事还挺有兴趣的。”

王震行走江湖数十载，自然将沈瀛这套说辞看得透彻，所以并不往心里去。

余光刮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哎呦，都到饭点了，我听说你们那个宋队长订了一桌好菜，你就先下去吧——于占说他们一顿能吃十几只猪蹄，别在我这多留了几秒，下去被那几个小子全抢光了。”

沈瀛起身，“王局，我就先走了。”

“嗯，去吧。”王震和善地点点头。

沈瀛折返回刑侦大队后直接被人摁进了空位，桌上的饭菜色香味俱全，吃完时再抬头看一眼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十分。

收拾完残羹剩饭，沈瀛坐在椅子里看手机。

宋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罐红牛，拉开易拉罐环就灌了几口，“你不眯一会儿？”

沈瀛盯着宋域手中的红牛看了一眼，“我不困。”

“哦，”宋域凝视易拉罐上开口的洞，像是在望着一处深不见底的深渊，“对了，刚才王局找你上去聊什么了？”

“没聊什么，就是唠嗑家常，”沈瀛简洁且明了地回答，“很像弥勒佛。”

宋域再次牙疼，“现在的老领导看起来都很闲。”

沈瀛没讲话。

下一秒，那个眼生的警察在坚持不懈地坐了几个小时后，终于完成了绘制工作。

内容详尽到将各个巷口杂七杂八的货物都给加了上去，就连排队倒尿盆的公共厕所都给画了出来。

“宋队，绘制完成了。”

宋域听闻这消息，手里的红牛都不重要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他。

沈瀛紧随其后。

在瞧见绘制图的那一刻，他觉得此高人不是在美院待过，就是有天赋异禀。

宋域将这幅纯人力手绘图认认真真地浏览了一遍，抬起头，以命令的口吻吩咐道：“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正式开始行动，大家都准备一下。”

酒足饭饱后的众人打起精神，像是给自己提神般的大声回答：“是！”

站在一旁的沈瀛歪一下脑袋，蹙起眉，不解地问：“夜间行动不比光天化日下更合适吗？”

“我实地考察过，夜间那些原住民的活动度会更大，”宋域想起昨晚夜探的场景，觉得沈瀛所说现实意义不大，“还不如趁着他们外出工作的这段时间来个突击。”

沈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比起他的纸上谈兵，实地考察过的宋域更有发言权。

他垂下头，观察着地图。

地图上绘制的岔口众多，放在棋盘格上能重叠在一起。

就连高中语文课本上两页纸的文言文也要一宿才能记个大概，棋盘上每一个交叉点都能用数学的方式分出无数种路径。

他见宋域准备开始默记地图，缄默了良久，张嘴问了一句：“半个小时能记住每条路吗？”

“能，”宋域自信地一挑眉，笑着补充道，“你可以相信我。”

说完，他拿起地图就走到了一处三面交叉的角落，站在那里开始记忆每一条巷道的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