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元航举着一把湿漉漉的格子伞冲入细密的雨帘,市局大院里汇聚了几处不深的水涡,不断加码的落雨搅得倒影支离破碎。
他如脚踩梅花桩般左右避闪,轻而易举地逃出危险地带,却裤腿难免溅上了几点大自然无私的馈赠。
站在满是脚印的大厅里,他一边在红毯上跺脚,一边折好伞,对着外面狂甩了几把,飞起一场小型人工降雨。
“别甩了,都砸爷衣服上了!”宋域的声音如鬼魅般冒了出来,吓了邱元航一跳。
原本地板就被各位进进出出的民警们用鞋底上的雨水蹭了一遍,滑到像是食堂大妈打翻了一整缸食用油。
邱元航被宋域这么一吓,脚底一滑,险些给宋域表演一个王八溜冰。
宋域见他这般,忙抓住他在空中画了个弧线的胳膊,“还没过年呢!你先别急着磕头,收一收。”
邱元航稳住身形,心有余悸地盯住抹了油的瓷砖,“我觉得局里头应该给装个地暖,下雨天就打开烘。”
“可以啊,”宋域松开邱元航的胳膊,“只要你出钱就行。”
邱元航瞪他,“这东西我能好使了你?”
两人并肩而行,一同走进白炽灯不要钱般开着的办公区。
宋域粗粗梭巡一圈,逮住捧着撒了一把玫瑰花泡茶的杨欣然,“沈教授还没来吗?”
杨欣然被开水烫了一下,差点脱手砸了好好的一杯养颜美容茶,连忙朝自己手指上吹了几口气,“还没,指不定是学校有事绊住了脚,怎么?没看见人就开始想念了?你这感情挺深厚的嘛。”
宋域气笑,“烫死你得了。”
杨欣然实在坚持不住了,慌慌张张地越过宋域,三步并两步地跑至自己座位,如负释重地放下滚烫的茶水,两手整齐划一地捏住耳垂。
宋域慢慢悠悠地走回座位,拖开椅子后,将坠了石头的小翘臀毫不客气地压回椅面。
他双腿叠交,一上一下地摆放,看起来就像是刚遛鸟回来的二大爷。
二大爷的脑袋一扭,看向旁边的李小海,“李小海,案卷查到没?”
李小海无奈地耸肩,“我权限不足,禁止我访问。”
宋域嘟嘴剔牙,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也是。”
接着,他淡漠地扫过桌上还没收走的资料,脑子里不知道转出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主意。
只见他摸出衣兜里的手机,有目的地在上面一顿操作,然后满意地将手机贴近耳朵。
窗外稀里哗啦的暴雨发狂似的砸,风雨不进的厨房是截然不同的安宁舒适。
沈瀛一手扭开水龙头,一手拎着水壶。
眼看里面的水就要来一场光明正大的越狱,他这才合上了不吝啬吐水的龙头。
盖子一关,右手一提,四平八稳地抱了出来。
放在瓷白色吧台上的电脑播放着早期的音乐剧,荡起的悠扬声音,在整个屋内回旋——
“……啊,在你的欢宴上我要高声怒吼,直到我的家族得以申冤报仇,你就是把我送上断头台,我的鬼魂也不会罢休,将提着我的头,呼天唤地为我报着血仇。”
“把他抓起来!”
“报应将降临你两个家伙,懦夫,公爵……让一条狗去咬垂死的雄狮,公爵,你如蛇蝎一样的狠毒,你竟然敢嘲笑作父亲的愤怒,我诅咒你……”
就在此时,一道突兀的声音陡然冲出,无礼地破坏了这里的高雅氛围。
沈瀛拨下水壶上的按钮,提脚迈向嗡嗡作响的手机。
因为他手指上沾了水,所以只好撩起衣袖,胳膊肘在屏幕上磨蹭。
“喂,沈教授吗?”对面传出某位遛鸟二大爷没心没肺的声音。
沈瀛眼睑一垂,飞速按下了电脑的暂停键,“宋警官,今天我突然有点事,所以暂时不能去市局,忘了和你说一声,抱歉。”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就是来给你提供点信息,”宋域笑了笑,“我今早去找过张国龄的管家韩立昌,问了他一点事情。”
他将今日的收获无一保留地告诉了沈瀛,而且着重提起那个使张国龄支开韩立昌,进行密谈的神秘人,“……张国龄在离职前曾经面见过一个人,并且称那个人为‘阿玉’。”
“阿玉……听起来像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沈瀛摸摸下巴,“但这应该不是什么普通关系中才会喊出来的称呼,就像你们刑侦大队出于礼貌,一般称呼我为‘沈顾问’或者是‘沈教授’,而不是直呼姓名地说‘沈瀛’。”
“我也想到了这一层,”宋域说,“我甚至怀疑这个所谓的‘阿玉’与促使张国龄自杀的人是同一个。”
沈瀛捞过手边的水蜜桃,拿起水果刀一圈圈削皮。
这是单位上发的扶贫产品,品相虽然比不上某些超市动辄上百一枚的高端货,但味道确实是原汁原味,至少农药与防腐剂的量并不是成吨地往上打。
沈瀛似乎对一条完整的果皮有着某种强烈的欲望,所以刀锋嵌入后并未急躁地离开,而是有条不紊地继续贴上。
“你既然已经有了准确的猜测,跟我打这通电话就不应该存在疑虑,所以你和我打电话的目的在哪里?”
“还有一条线索没有告诉你。”
“什么线索?”沈瀛冷静地剔除掉外层的皮,又放置在砧板上,一片一片切割。
手起刀落,干净利索,每一片的厚薄被他本能的控制在一个极其合适的程度。
像个老练的外科医生。
“在张国龄辞职的几个月前,他曾侦办了一桩毒品走私案件,”宋域抿唇,大老粗地用口水润嘴,“‘阿玉’就是在这段时间突然出现的人物,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他畏罪……”
沈瀛手里的刀锋轻微一歪,刀口偏离轨道,逼疯了重度强迫症患者。
他右手握住刀柄,除了刀尖抵在实物上,其它部分悬空,好似手术室的医生在进行肿瘤切除。
沈瀛自然是了解宋域脑子里的天马行空——张国龄借职务之便,包庇真正的罪犯,因悔意作祟,故而选择了主动辞职。
他声音骤然低沉,“主观臆断过于剑走偏锋,一旦牵扯上国家层面,接踵而至的将是一系列机密事件。”
宋域眼睛弯了一下,笑意却不深刻,“我知道,猜想而已。”
“但并非不能成立,”沈瀛幽幽地看向落地窗外的灰暗,“你还记得我之前分析过的吗?杀死张国龄的凶手是为了复仇,并且张国龄对其有着深重的亏欠之情,所以张国龄才对‘阿玉’的身份进行了隐瞒。”
宋域叹气,“我刚才试着调查过那件案子,但权限不足,什么都看不到。”
“意料之中,”沈瀛放下刀,把切好的水蜜桃片扫进一只崭新的白瓷碗内,“特情部不是菜市场,有些东西不会公之于众。不过你可以去找一下于局,他的权限比你高,或许能够帮你一把。”
宋域迟疑一下,脑补出自己踏进阎王殿的模样,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唔,还有别的办法吗?毕竟安全第一。”
沈瀛打消了宋域不切实际的想法,无情地说:“暂时没有。”
“行吧,我去试试。”
宋域一番天人交战后,总算是妥协,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
沈瀛勾兑了一杯温水,先试过温度后倒进了白瓷碗内,为确保每一片水蜜桃都裹在水里。
他还刻意用勺子压了压,将那些顽固不化的尖脑袋按入水底,“嗯,在你刚才提到的那盆虞美人中,我个人认为很有参考价值,能让一个人为之发火,为之愤怒……”
耳畔的声音突然断掉,宋域疑惑地问:“你怎么不继续说了?”
沈瀛眉头一蹙,“我有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可能会把案件推向另一个角度。”
宋域的手指“哒哒”地敲击桌面,笑道:“你只管说,说不定我们是同一个想法。”
下一秒,两人不约而同地对出自己的答案。
“罂粟。”
“罂粟。”
虞美人和罂粟在单从外形上来看非常相似,不懂花和不接触缉毒行业的人员一般都不会觉察出问题,只会以为它是一盆普通的花。
沈瀛不言,铁质的勺子捞起一块泡在温泉里的“贵族”水蜜桃,优雅地塞进嘴里咬了几口。
他这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天生哪根筋和正常人的连接不同,总是干一些与别人截然不同的事情,没有人看见他这副德行还好,要是搁在大庭广众之下,他绝对就是个举止可疑的异端。
“我和沈教授果真是心有灵犀,”似乎是现在这个姿势撑太久,宋域感到不舒服,所以他大大方方地伸了一个懒腰,“不过,沈教授的日子过得挺悠闲,嘴里还不忘塞点东西来锻炼牙口。”
沈瀛动作一凝,下一秒就要进行自由落体运动的水蜜桃猝然被压制在舌根,迟迟不见它掉下去。
半晌去,他咀嚼几口后咽下,“学校扶贫发的桃子,你要吗?”
宋域觑着眼,刮过堆放在杂货旁的几只牛皮纸箱,“那倒不用,我们扶贫办的领导牵头,给我们捯饬了大几十箱,现在还剩三四箱搁角落里吃灰。”
“哦。”沈瀛又戳一块,可惜位置没有卡准,给它溜走了。
听见另一端传来的清脆响动,宋域低笑几声,“用叉子,稳些。”
“哦,知道了。”沈瀛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手上没有任何更换叉子的行动。
他似乎是与那一块水蜜桃杠上,又去捞它,可惜仍旧没有成功。
宋域又听见铁器与瓷器的撞击声,忍不住发笑,“沈教授,人还是要听劝。”
“没有叉子。”
“牙签呢?”
“没有。”
“啧,你住酒店吧?”
沈瀛哽住,瞥一眼摆在不远处的叉子与牙签盒,默不作声。
宋域的富家太子爷气质露出来,阔气地说:“我送你一套吧,你喜欢Dior、Wedgwood还是Herend?”
“这些能进洗碗机吗?”
“不知道,我没用过。”
“你都手洗?”沈瀛觉得有些诧异。
宋域否定道:“没有啊,我都不用它们,吃饭不是在食堂混一口,就是去外面下馆子,家里的抽油烟机只是一个能让人知道那里是厨房的摆设。”
他这话说得不假,他在家唯一会使用的餐具,就是宋有财的猫碗。
沈瀛沉默片刻,淡淡道:“……挂了。”
宋域连忙提醒道:“哎哎哎,你还没说要哪个牌子。”
“不用,我喜欢三十块钱一套的特价餐具,能进洗碗机。”说完,沈瀛面无表情地掐断了电话。
宋域放下手机,若有所思地盯着沈瀛的电话号码,感慨道:“好会过日子。”
龙王打的喷嚏实属威力没把控好,噼里啪啦的,铁了心要在市局搞个“水漫金山寺”。
对面商业街的铁皮小棚更是形成了一个小型瀑布,滔滔不绝地向已经湿透的地板砖上奔涌,仿佛要在这里制造一个天然大坑——
当然,如果真的可以,这些商家也是乐意之至,毕竟能为他们带来更多的客流量。
或许是寒气入了体,宋域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喷嚏,声音响彻云霄,惊得周围一圈人瞪大眼睛,纷纷朝他抛来惊骇的目光。
宋域抓起桌上没剩几张的抽纸,粗鲁地擦一下鼻子,捏成团,丢进脚边的垃圾桶,“我去一趟于占办公室,他老人家估计也和我心有灵犀,互相想念了。”
周围人听完他这番恬不知耻的恶心人回答,纷纷弯腰呕吐,差点把肠子吐出来。
尤其是杨欣然,白眼都翻上天,揶揄道:“你少自作多情。”
宋域踢开椅子,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慢慢悠悠地淡出所有人的视线。
于占办公室。
今日又是狂风暴雨的一天,外面的天色和于占的臭脸相辅相成,俨然就是复制粘贴了一般。
于占的脾气大家伙儿都是一清二楚,甭管你是谁,天王老子来了他都得说上一说。
“什么?!省里又要来巡察?今年都已经大张旗鼓地搞了两次了,吃饱了没事干了吗?还嫌我们市局事太少了!”
“好好好,干脆要他们住我们京海,我豁出老脸给他们一个人搞套房,都吃死我得了!”
宋域走上于占办公室所在的楼层,隔着老远他都能听见于占独具特色的声线。
脚步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