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时候,我再次梦到了夏油大人。
梦里一片漆黑,只有他所在的地方是亮的。在鹅黄色昏暗的灯光下,他的面容似乎与背景的光线融为一体,明明灭灭,不是很真切。我只能隐约看到他身上披着那件熟悉的、用来唬人的五条袈裟,以及头顶没有那道丑陋的缝合线。
他好像在等我。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我就是知道。
于是我走了过去,伏在他膝盖上,就像小时候纳凉时他庇护着我和美美子、在头顶给我们扇扇子一样。
周身充满了令人心安的感觉,让人昏昏欲睡。
我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他:我为什么会重回小时候?外面的世界到底是真是假?这是不是只是我临死前的一场梦?
可我太留恋像这样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以至于我只是轻轻闭上了眼睛,不想让言语去浪费它哪怕一分一秒。
就这样吧。
是生是死,那不重要。我只知道此刻的他是真的,他在这里,在我身边,这样就好。
就像当初,所有咒术高专的人都告诉我和美美子:夏油大人所选择的路是邪路,他的理想不可能实现。他们说我们还是孩子,所以还有机会改邪归正,劝我们迷途知返。
但是他们不知道,对于我们来说,是正是邪、最后能不能获得胜利、有没有美好的未来,这些都无所谓。我们只知道,有了夏油大人,我们才有了家。只要在夏油大人身边,我们就不是没人要的怪小孩。这一点渺小却真实的幸福,对于我们这样的人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沉默了一段时间,夏油大人轻轻地把手搭在我的头上,一下一下地,用指尖梳理着我的头发:“菜菜子,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现在并不是解答它们的最好时间。终有一天你会知道的。虽然那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他还是像敷衍小孩子那样敷衍我,可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会听他敷衍的小孩子了:“夏油爸爸,您是有什么计划么?”
“计划啊……”他拖长了尾音,像在思索。随后他兀自轻笑了一声,却肯定了我的疑问,“嗯,我的确有一件想让你完成的事情。”
“是什么?”我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睁开眼睛,想转过头去看他。
可他却用手掌盖在我的眼皮上方,遮住了我的视线。冰冷的掌心让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可挡住我眼睛的动作却令我十分熟悉——之前每次见血,他都会先用手挡住我和美美子的眼睛。那手掌微微发力,迫使我重新趴回原来的位置上。然后我听他说了一个词,简单和随意到仿佛只是顺口找的:“活着。”
活着?这算是什么任务?
我以为他接下来会给我解释更详细的任务计划,可是我等了好久,久到我不禁要再次发出疑问时,才等到他的下文:“活着。然后把自己养得无病无灾,无忧无虞。”他的语气轻松,带着些调笑的意味,与就像日常在与我们开玩笑。仿佛为了揭露谜底,他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这样才好听我的吩咐,好好为我做事啊。”
“……我知道了。”我向来是拗不过他的。“不过爸爸的计划中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一定要记得告诉我啊。”
“好啊。”他答应得十分爽快,就像百鬼夜行之前答应结束后再带我们去吃一次竹下街的可丽饼一样。可实际上,那个承诺他根本没打算兑现。
我心里稍微有些慌:“不许说谎。不然我们拉勾吧。”
“不骗你。”他的声音含笑:“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我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随后,他提起了另一个话题:“看我和悟在一起很有趣?”
“他对您很好的。”我不是想为五条悟辩解,而是在重生以来的这些日子里,随着我一点点了解五条悟,我越发感受到了他对夏油大人的依赖与真心。
“啊啊,那家伙啊……”夏油大人只是笑了笑,并没表示愿意或者不愿意。
可我却想追问他的看法:“您也并不讨厌他吧?”
“偷换概念?哈,小滑头。”他笑着点了点我的鼻尖,接着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感慨,“我十多岁的时候,觉得三十岁是个很老的概念。当时觉得这世界不过如此。还要活到三十岁啊,也未免太过于漫长了。但现在三十岁了,恍然才发觉那个曾经遥不可及的年岁如今已触手可达,转眼间,起起落落,人来人往,仿佛大梦一场。”
“后来我发现,每当再多活一段时间,也许就会对人生有着截然不同的感悟。十七岁的后会无期,延后十年来看,也许只需要一句风轻云淡的‘好久不见’。只是我在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我要走的道路,接下来只是在竭尽全力地看看我能走到哪里。但菜菜子,你不一样。”夏油大人的声音温柔得如同母亲的摇篮曲。在他的低语中,我的眼皮越来越沉,实在抵挡不住睡意,伴随着他的声音,枕在他膝上渐渐沉沉睡去:“你还会有很多的三十年。三十岁,六十岁,九十岁……你不能停在十五岁。你还有很大的世界没有看到,有很多的人生没有体会。你要告诉我,三十岁的时候你是怎么看待曾经的年少轻狂,六十岁的时候是怎么面对恼人又热闹的后辈满堂,九十岁的时候又是怎样安睡在爱人怀里,和他一起变得白发苍苍。菜菜子,你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去慢慢地走。不着急,但是要走完它。这就是我此生想交给你的唯一的任务……”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没想到我会睡那么久。美美子不在我身边,可能已经出去吃早饭了。窗帘被晨风微微吹开,被子上落满了阳光的味道。我有些失神,于是没有立刻起床,而是呆呆地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发呆。
我知道我梦到了前世的夏油大人,梦里他好像说了些什么,但我居然不太记得了。朦胧飘渺的梦境就像一滴水,滴落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后,便消逝得不留痕迹。我只隐约记得他好像在一直叮嘱我一件事,一件……我不明白为什么,但他要求我一定要做到的事。
可我想了很久,都想不起来那件事是什么。好在这不是第一次他给我托梦了,也许下一次,我就能记得他想让我做什么了。
听到卧室外夏油大人和五条悟交谈的声音,他们好像要带我们出门。我这才回过神,匆匆跳下床,套上件常服、来不及换鞋踩着拖鞋拉开了宿舍卧室的门。
在作为活动室和厨房的宿舍隔间里,夏油大人和五条悟已经都换好了校服。美美子今天没穿小裙子,而是穿了件方便运动的裤子,乖巧地坐在隔间的小沙发上。除了他们三个人外,美美子的旁边坐着叼着个奶嘴的熊猫,而在隔了几米的地方,站了个头发有些炸毛、远看像一颗小海胆一样的瘦削男孩——居然是Panda和伏黑惠。
美美子看到我,从沙发上起身,抱着小熊向我跑过来:“菜菜子,赖床虫。”
“早啊,菜菜子!”熊猫也摘下奶嘴,元气满满地向我挥手打了个招呼。
只有伏黑惠一直低着头,听到声音,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又继续低下头发呆,什么也没说。我觉得他似乎有些自闭,但也没准是性格内向,见到陌生人有些放不开。
“稍等一下。我马上!洗漱一下就好。”我朝背对着我们正在洗碗的夏油大人,和已经站在门口正上下抛着一个网球玩的五条悟喊了一声。
正当我转身准备回去洗漱和换鞋子时,五条悟的声音突然从我的背后传来:“诶?杰,你昨晚给菜菜子种下什么咒印了么?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发现?她身上你的咒力好浓啊。”
“哪里?”夏油大人听到五条悟的这句话,立刻放下手里的碗碟从水槽那边走向我。我的脚步停在了原地,不敢动,却同样也不敢转身,怕看到他复杂的表情。
“她头部啊。准确来说,眼睛下方。那个地方大概应该是……海马体么?”五条悟用双手按住我的头,像玩篮球那样左右晃动了几下,墨镜下的六眼比天空还要湛蓝,敏锐而通透。前前后后探查了个遍之后,他兴致勃勃地转向夏油大人:“看不出你都做了什么诶!真有趣。”
因为五条悟的举动,我的目光被迫与夏油大人交汇。但我却发现,他的眼底没有丝毫的嫌恶,只有被他掩饰得很好的担忧。
夏油大人走到五条悟身边,五指并拢,把手掌覆盖在我的眼睛上。他的掌心因为没来得及擦手而显得湿漉漉的,却比我的眼皮温热。半晌,我听见他的自言自语:“解不开……简直像诅咒一样牢固。”他收起手,俯下身问我,“菜菜子,你还记得什么吗?”
我诚实地摇了摇头,看着他眼里的担忧,又急忙补充了一句:“没关系的。爸爸是不会伤害我的。”
可他眼底的担忧却更盛了,甚至隐约有些懊悔。随后,他把刚刚的那个动作用在了自己身上——用手掌捂住眼睛——以此试图找出答案,却最终一无所获:“他到底想做什么啊?”
“杰?”一旁的五条悟听见夏油大人低声的抱怨,不明所以,打算询问。
夏油大人却在放下手臂后搪塞了过去:“没什么,可能是昨晚我哄菜菜子睡觉,用咒力替她构建梦境时不小心留下的。悟,你帮我看看,这对她会有影响么?”
“哈,还有这样的巧合?我来看看——”五条悟大大咧咧的,没把刚刚听不懂的话放在心上。再次用六眼检测过后,他回答到:“菜菜子可太幸运了。不但完全没影响,甚至那咒力还隐约形成了一个保护网,保护着她的大脑神经。”
“那就好。”夏油大人摸了摸我的额头,不太放心似的对我说,“菜菜子,你先自己留意一下。如果发现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