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死亡不是终点,这个世界有太多玄妙的事情。
林致溪觉得很冷,也很疼,但亡魂是不会有这样的感受的,于是他恍惚间明了,他还在苟延残喘地活着。
这绝不是一件幸事,亡者理应像一块石头冷硬,不应附着潮苔般的痛与苦。林致溪平生没有哪一刻怨恨如此自己还活着,他想把自己蜷起来,什么都碰不到的感觉太难受了。
可他竟是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
记忆的涌入是一场仿佛绞碎器脏的酷刑,或许不应该把那称呼成记忆,那更像一种认知,一种足以颠覆林致溪三观的、恐怖的认知。
他头痛欲裂,想要嘶吼,但嗓子大概已经被捣烂了,他只能发出残缺的零碎声响。
在疼痛里林致溪慢慢认清这个世界的本质,接收到的信息告诉他,这个世界有多荒唐——一本被写出来的小说,而他只是被塑造的角色。
一个生与死都只在作者的一念之间的角色。
林致溪觉得自己的某些东西被摧毁了,他活到现在,孤独过、痛苦过、深爱过,绝望过,最后在二十五岁这年死去,可这二十五年或许只是某位作者手下的一笔,因为他只是一个,一个注定要被牺牲的配角。
他记起了自己是谁,林致溪,一个被设定好是什么时候死去的炮灰,一颗推动情节发展的棋子,一道附在宋却舟前半生生命里的旧疤。
太疯狂了,那样浓烈的爱意与仇恨,到最后竟只是书里的文字。
林致溪感觉到自己喘不过来气了,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苍白的谎言,过往就像廉价的塑料,或者泡沫,总之是很容易就会被人舍弃的东西。
可是,可是他的爱那么真切啊,他想。
那是假的吗?那他的悲伤呢?也是假的吗?他此刻的痛苦、茫然、愤怒、悲戚都是假的吗?他是被创造出来的吗?他的爱和恨都是被人为设置的吗?
林致溪眼眶酸痛。
他的一生里,还有什么是真的吗?
林致溪想到这些,觉着已经不能再呼吸了,转而他又想到宋却舟,那才是真的如同死去了。
他的爱人,是这个世界,不,是这本书的主角,宋家的年轻家主,年少有为,钱权两得,唯一的坎坷是第一段情史。
林致溪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流泪,他的意识太薄弱了,徘徊在滔天的苦痛中就已然要耗费他近全数的心力。
而他念着宋却舟的名字,是一种更深刻的折磨——宋却舟的爱也是假的吗?仅仅是因为被设定了要爱他?相遇是假的吗?相爱也是假的吗?可是为何恨那么真实,能让他鲜血淋漓?
林致溪沉进黑暗里,或许他是真的要灰飞烟灭了,他这么想着,在合眼前迸发的强烈的不甘让他的灵魂都在颤抖,不肯安息。
再睁开眼是在一间小房间里,除了面前那张黑色屏幕外,什么摆设也没有。席卷全身的疼痛并没有消褪,但好歹是被压下来了点,让林致溪不至于每一刻都如在炼狱里焚烧。他艰难地撑起身,环顾四周,还来不及消化荒唐的真相,命运就把他带到了这仿若与世隔绝的地方,他猜不透命运的意图,只得悲凉又无奈地接受命运每一颗射向他的子弹。
他喃喃发问:“我为什么还没有死去?”
那块屏幕上突然显示出白字:“因为你的执念。”
林致溪诧然,这类似于对话的模式令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时他大致懂得了现状。
既然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当然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他打着颤:“我的执念让我停留在这里?”
屏幕:“是。”
林致溪心头希望涌现,又被理智压住:“但是我没办法死而复生,对吗?”
屏幕:“是。”
林致溪泄了一口劲,自嘲道:“我的执念,我的执念……”
他又问:“如果我一直都有执念,是不是一直都要留在这里?”
屏幕过了几秒才显示:“还是会死。”
还是会死,还是会死。
林致溪低垂眼睛,他或许想了很多,或许什么也没有想,一个被苦楚消磨殆尽生命力的死者是倦累的,他呆呆地掉着眼泪,身上的伤疤隐去了,痛还在,悲伤也还在,他没有力气抬抬手,或是给出什么反应。
过了许久,他才说:“我可以看看后半段吗,关于这个故事。”
他的认知仅有大概的故事背景和与自己有关的桥段,但一个注定要用死来彰显存在感的配角拥有的篇幅其实也没有那么多,从他被创造出来开始,他的使命就是成为宋却舟的人生一道褪色的创痕。
又过很久,屏幕慢慢出现白字:“只能片段。”
“好。”林致溪吐出一口浊气,说:“我想知道我的妈妈林望舒,后来过得怎么样。”
屏幕:“不是重要角色,没有太多后续,只写了手术成功。”
林致溪一怔,继而嘴唇颤抖,他弯下腰,肋骨开始作痛。
不是重要角色,不是重要角色!
他的妈妈,他相依为命那么多年的亲人,在命运的眼里,竟然只落得一句“不是重要角色”!
林致溪捂住脸,发出低鸣般的啜泣声,眼泪从指缝间流出,等到再抬起头时,他的表情变得疲惫而迟钝:“手术成功就意味着她能活下去了,是吗?。”
屏幕:“是这么设定的。”
林致溪闭了一下眼睛:“好。”
既然那个所谓的作者这么设定的,那么林望舒至少后半生能安稳度过,这也算了却了他一桩心事。随后他抹了把眼睛,强颜欢笑道:“那我还想看我的爱人……”
顿了顿,他改口道:“我想看宋却舟过得好不好,我想看看他的未来。”
这一次屏幕同意了,展现在林致溪眼前的不是画面而是文字,就如其所言,是从文里摘出来的没有前因后果的某一段。
林致溪打起精神去看。
小说是现在进行时,关于他的片段多以回忆呈现,作者偶尔提起一句,屏幕就将那几句放出来。
“宋却舟那一年时常会回忆起那个傍晚,他踉踉跄跄地走进那扇已经生锈的门,迎面的血色宣告着某个人的死亡,他一时间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有流泪的本能。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每一步都肝肠寸断。
后来他用将近一年的时间去麻木,却在某个夜晚惊醒,突然流下泪来,知道了那个被宣判死亡的人,是他自己。”
林致溪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痛哭。
原来宋却舟也是会后悔的——在知道他的死亡之后。
原来宋却舟也还是爱他的,即使他那时已经听不见、看不到。
命运仅有的善意是将宋却舟的悔恨和爱意告诉他,纵然已太迟太迟,他们已经用错误的方式错过了彼此的一生。
可对于此时的林致溪而言,又怎么能不算是一些慰藉呢。
他开始庆幸,那些叙述里宋却舟所呈现的痛心让他卑劣地感觉到了欢喜,他羞愧自己的无耻,却卑微地把那些字句读了又读,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宋却舟的沾染了悔意和愧意的爱;庆幸之后是害怕,那些句子里的哀伤和酸楚太浓烈了,那些磅礴的哀恸也令林致溪的心感同身受地一道被揪着,他幻想着宋却舟在夜里流泪的场景,心像坠进冰窖,眼眶也不自觉地酸痛;害怕过后还是庆幸,他只是一个书里的配角,未来的故事和大好的光阴都是留给主角的,宋却舟会遇到真正的爱人,那个未来爱人会让宋却舟被判死亡的灵魂重获新生。
只有一个片段,林致溪却看得很沉重。
于是他蜷缩起来,合上眼睛,浅浅地睡一觉。
他知道自己会醒的,在没有看到宋却舟的幸福前,他始终会是这人世间的一个孤魂野鬼。
睡去,又醒来,反反复复,他不记得时间是怎样流逝的了,浑身上下一直在疼,醒着就痛,但不流血,也没疤痕。沉睡的时间要比清醒的时间长,醒的时候那块屏幕就给他播放文段,他一点一点地看。
那些日子林致溪远离故乡,灵魂孤零零地飘荡,闭眼是安稳的死,睁眼却不是安详的生。没有朝暮,没有春秋,他只是沉默着,用何其温柔的眼神,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断断续续地,读完了宋却舟的一辈子。
读他的辗转,读他的再遇,读他前程锦绣,读他忘怀前尘,读他怎样地爱上后来者,读他怎样又一次献出一颗真心。
林致溪泪流满面,却笑出了声,当读到宋却舟再度付出的那颗真心没有再次被辜负时,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当读到那场在海边举行的盛大求婚仪式,他垂下了眼睛,片刻后又因宋却舟而觉圆满。
原来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
林致溪怔怔地发了很久的呆,而后问:“我在这里待了多久?”
屏幕:“三年。”
“三年啊。”林致溪低喃,忽而笑道,“原来已经三年了。”
宋却舟为当初的选择痛苦三年,而他也在这片空间滞留三年。
原来谁都没有解脱。
林致溪抚摸上自己的心脏,他摸不到刀柄,但一直存在的痛楚让他知道那把刀子还贯穿着他的心脏,他从来没有被放过。
第四年宋却舟会遇到自己真正的爱人,修成正果,长长久久。
宋却舟会一直向前走,但他只能是个停留在过去的人,不过能知道宋却舟所求都成、所愿俱现,足够他心满意足了。
假使还有怨恨,那只能是怨恨作者,给他的着墨这样少,让他这的二十五年这样单薄、这样落寞。
林致溪挺直脊背,“我可以再问几个问题吗?”
“可以。”
林致溪问:“他后来还会想起我吗?”
“很少。”
林致溪问:“他们在一起后,他会在那个人身上看到我的影子吗?”
“没有过。”
林致溪问:“他们会白头偕老吗?”
“会。”
“我没有问题了。”林致溪弯着眉眼,“也没有遗憾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执念散尽,愿意魂飞魄散。
“祝——”身体慢慢化为灰烬,最后一刻,林致溪开口,他想说“我的爱人”,但到底还是替换掉了:“祝宋却舟,和他的爱人,余生平安喜乐,事事得偿所愿,两个人地久天长。”
眼泪坠地,他笑着说:“祝他永远拥有主角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