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风潇雨晦,成片的阴云当天而坠。
三人穿过颤抖的栈道,又横过山梯,径入西面密林。石阶边缘苔痕斑驳,周子仁小心翼翼蹲下身,正欲挪脚跳下去,便见许双明的胳膊伸到眼前。小儿抓住那条精瘦臂膀,轻轻跃上阶外的泥地,发现少年郎稳稳当当站在身旁,不觉松开手问道:“大哥是想习武么?”
“算是罢。”许双明含混道。
他有意放轻了喉音,等在五步之外的李明念却听得清楚。
“从前不是说跑得快便足够了?”她的反问声穿透雨幕。
周子仁忙小跑上前,手里的琉璃绣球灯摇摆起来。
“……从前是那样。”许双明慢腾腾跟住那晃动的灯光,“只是印府那一晚,我老想着若我会些功夫,也不至拖累你。如果再厉害些……或者还可以护着张婶。”
李明念似乎朝他看了一眼,重又发足领路。“既是要正经习武,必得挑一样兵器。”她道,“可想好要使什么兵器了?”
“公奴哪来的兵器?我还不曾想这个。”许双明踢开一颗石子,“对了,你们十八阁也是依兵器划分的吗?”
“算是罢。”李明念学着他方才的语气,“说是兵器,对应的也只刀、剑、暗器毒药、弓、弩、枪、戟、锤、斧、棍、鞭、钩、叉、镋,此外还有拳、掌、步、音四阁,与兵器无甚干系,分别只在主修的功法类型。”
“音?什么音?”
“便是音乐。”
“那东西也算武功?”学堂也教礼乐书数,他却从来不在乐舞榜上。
“若借声波发散内力,便与剑气相似,确也可杀人。”李明念道,“不过要学那个须通些乐理,内力根基也得深厚。所以音阁弟子极少,往常不是在闭门内修,便是随长老外出‘识音’。那音阁长老酆之衍也鲜少露面,从前我四处偷师,瞧见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音阁长老可是那位胡须上系着绸带的伯伯?”走在中间的周子仁抬起头来,“我记得曾在年宴上见过。”
“是了,那老头每年花灯节必不会错过晚宴,给的压祟钱却少。”李明念思之不快,“大约是看门下弟子寥寥,出多入少,心中不平罢。抠搜得要紧。”
许双明耸耳:“那哪位长老给的最多?”
“暗阁。”答话声清晰入耳,“医毒不分家,单是私贩秘毒或替人医病,他们便可挣得盆满钵溢。所以十八阁里也只暗阁阔绰。”李明念冷哼一下,“一会儿你瞧见那十八个老头,穿得最富贵的便是巫采琼她爹。”
“比东岁人还富贵么?”
李明念眼珠一翻:“他是南荧人。”
她跳上一个湿滑的浅坡,回过身,正要拉一把身后小儿,却见他已被许双明扶上来。
“说起来,我记得你阿爹和李景峰都使剑,为何你却使刀?”许双明再次开口。
待周子仁提着灯跟过来,李明念才又举步向西,扶上腰边漆黑刀柄。
“我原也不曾想过习武,是有一回让阁里几个小儿抢走风筝,满心要报复,才吵着要学。”她道,“那年我不过六岁,爹娘当我贪玩,并不理会。我又不愿去找李景峰,便每日钻去阿娘院外的竹林里,胡乱练些拳脚。那会儿什么也不懂,只当我拳头砸在石头上多痛,石头便有多痛。于是每回练到疼得受不住了,我便去向那几个小儿寻仇,结果自然屡战屡败,弄得浑身是伤。”
“你爹娘竟也不管管?”身后的许双明口气诧怪,“你可是阁主的女儿。”
“让爹娘出头有什么意思?亲手将他们揍趴下才痛快。”
“……确也是你的作风。”
走在一旁的周子仁似也点了点头。
李明念不甚在意,只细听帽檐上啪啪嗒嗒的雨鸣。“我想不明白,也不知变通,还是每日对着石头拳打脚踢。直到有一日,我乘着阿娘午睡溜去竹林,竟瞧见有人在那里耍刀。那是个女刀客,戴着影卫的面具,穿一身竹青色裋褐,使一柄不长的横刀。她身法极快,我看不清楚,只知一眨眼便断了一圈竹子,好些竹叶飘下来,尽沿着主脉劈作了两瓣。”她继续道,“那刀客见到我,也不说话,收了刀,扔给我一支细竹竿。我学着她才前的模样向她挥竿,却扑个空,栽了一跤。然后我爬起来,见她还一声不吭等在一旁,便又去捡那竹竿,冲她乱挥乱打。瞎扑了半日,没有一次能打中她。
“太阳落山时她不见了踪影,第二日我再去,她却又出现在那里。于是我便这样与她练了一整月,等她连着数日不再现身,才记起要去寻仇。倒也有趣,那一月我除去冲她挥竹竿,不曾练半点拳脚,可再对上那几个小儿,竟觉手脚灵便、身轻如燕,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李明念摩挲刀柄底端的竹纹。“那以后许多年,我再未见过那女刀客,却早拿定主意要入刀阁、学刀法,当她那样厉害的刀客。”
“戴着影卫的面具……那便是影卫?”她听见许双明的自言自语,“玄盾阁里不是只有门人么?”
“入阁以后我多方打听,才晓得她是我阿爹的影卫,夏竹音。”李明念没有回头,“边士巍是刀阁长老,却也说夏竹音身手极佳,实力远在他之上。只可惜当了我爹的影卫。”
“阁主不是最强的吗?怎的你爹还需要影卫?”许双明疑惑。
“谁知道。”李明念道,“大约玄盾阁树敌太多,总需要有人挡刀罢。”
“也是。门人和影卫是走投无路了,才拿命去拼一条活路。虽说护的都是中镇族权贵,却也情有可原。不像历任阁主都是南荧人,却拿同族的命去向中镇人卖好,挣得金山银山。”许双明深以为然,“你爹这身份必定树敌不少,自己又身强力壮,要想英年病逝怕是也难。给他当影卫,大约不是战死,便是一辈子脱不了籍。”
说着他又小跑几步追上周子仁,冲他附耳低问:“当阁主是不是也同巫采琼她爹一样,穿戴都富贵得很?”
“李伯父平日里穿戴朴素,与我们无甚不同。”小儿轻声回答。
“那阁主夫人呢?”
“也一样。”周子仁止顿一下,“细想起来……好似除了花灯节晚宴,我也从未见李伯母戴过首饰。”
“她只有一支竹节玉簪。”前方传来李明念的话音,“节宴上穿的衣服,也一向是那一两套。”
夫妇两个都这样朴素?许双明望向前方淋湿大片衣裳的背影。
“莫不是你爹抠搜,也不给你娘花银子?”
“我阿娘刺绣的手艺堪称一绝,一样绣品便抵得一年月例,无须我阿爹养活。”
听清李明念冷淡的回答,许双明愈发迷惑。
“那便怪了,既不是为着银子,做甚要干这样缺德的买卖?”
“不是谁都为着银子而活。”
“那你爹是为的什么?”
李明念一时未答,依稀从雨声中听见演武场的嘈杂人语。每逢武试,那些应试人便吆喝声不止,仿佛比的不是武功,而是嗓门。也不知那十八个老头如何听得下去。
“权罢。”她道,“身为南荧人却不同于南荧人,甚或凌驾于南荧人之上的权。”
许双明纠紧眉头。“不明白。”他说,“便是喜欢权,那也是中镇皇帝给的,有甚么意思?”
“不明白才好。”李明念道。
觉出她话中意味,许双明不由噤声。
“我记得印府审讯那夜,有一位女影卫来传话,带阿姐回阁。她便是那位夏前辈么?”走在一旁的周子仁出声道,“还有阿姐从前提过的师父,难道也是她?”
挂在茂密枝叶间的雨水倾泻下来,沉甸甸撞上帽檐。李明念顿了顿。
“是她。”她道。
“你不是说你没有师父么?”许双明忙抓住这话头。
“她不让我叫她师父。”李明念的声音冷下来,“从上回阿娘说要给我安排亲事起,也再未教过我。”
少年郎不禁又闭了口,与身侧小儿目光一碰,正欲再寻些散话打岔,却见前方树影渐疏,大片光秃秃的石地跳出林丛缝隙,头顶随即豁然开朗,一面高不见顶的岩壁闯入视野。许双明抬高帽檐,只看林边紧挨着两三亩空地,其间人头攒攒,外围是一圈挎剑的门人,内侧人丛无蓑无笠,光着手脚站在雨里,尽面向前方陡峭的石壁。那壁面平若刀削,正中掘出十八个浅窟,内里各据着一道人影,或坐或卧,相貌衣着皆不相同。
许双明紧跟在李明念身后,细细打量窟中之人,果真一眼即认出衣料最好的一个。
“那上面的便是十八长老罢?”许双明压低声音问周子仁,“那个头最小的是巫采琼她爹?”
周子仁点点头,听见前方的李明念冷淡一哼。
“除了年宴,也就门人选拔能齐聚了。”她道。
守在外围的几个剑阁门人看过来,见她领着两人一径往前,只得互换一个眼神,让出路来。三人越过人墙,绕至那一群落汤鸡侧旁,这才瞧见岩壁下方还有一块十丈见方的石台,一高一矮两条人影正对峙台中,左旁空地置几排漆黑木架,十八般兵器悬挂其上,各个白刃锃亮,昏蒙的阴雨天里也尤其打眼。
“怎的还有这许多兵器?”许双明挪不开眼睛,“比应试人还多。”
周子仁也是头一回观看武试,只好奇地站在两人中间,探出头往台上张看。“原是库里下品的兵器,脆得很。”李明念在旁道,“武试对阵激烈,一场下来废掉几样也是寻常事。所以得多备一些。”
帽檐上的轰响稀轻起来,湿漉漉的石台上映出天光,教错乱的脚步踏得闪晃不住。许双明朝着那光亮处看去,恰见高个子的应试人疾冲向对手,左手铁锤一抡,直砸向那人面门。小个子应试人旋身避开,不料对方右手一划,另一只铁锤便从侧旁袭来。那小个子忙压下腰背,任锤风掠过头顶,人却倏地穿过对手胁下,手中钢鞭一带,绊住对手脚跟,将其掀翻在地,一只铁锤摔脱出手。
“好快!”许双明赞叹。比试的两人体格悬殊,若非那小个头身法敏捷,恐怕方才已被捶作肉泥。
“快吗?”李明念挑眉。
“不是同你比。”许双明咕哝,“我可比他慢多了。”
台上的小个子扬起钢鞭,正欲抽开余下那只铁锤,却教高个子揪住鞭身,猛地拖拽下地。两人滚倒台上,溅起大片水花,胡乱肉搏起来。
“你如今已内修两年,只要同我练上十日,必定比他更快。”许双明耳旁忽地传来一道声音。
他马上转脸:“当真?”
“一试便知。”李明念朝他摊开手,“五两银子。”
“……没钱。”许双明扭回头去。
“大哥如今已很快了。”周子仁仰起头安慰道,“上山一趟只需一炷香左右,还省出了许多温书的时辰。”
许双明挤高眉头:那他宁可多爬几趟。
不待开口,他却听身畔小儿一声轻呼。许双明忙向石台望去,那高个子正压在小个头背上,揪着他的发髻砸向石板地,砰砰直响。那小个子满面鲜血,刺目的红色烧得台下人声沸腾,有人高声叫好,有人忿忿吵嚷。
一条黛色人影跃上石台,一把拉开那高个子,又招呼两人上去,抬走伤患。许双明认出来,那黛衫的是剑阁门人席韧。
周子仁轻拉一下李明念的袖管:“阿姐,我去看看。”
“去罢。”李明念道。
周子仁于是扶正笠帽,绕过那一群喧闹的应试人,赶向被抬下石台的伤患。
许双明伸长脖子追看他背影。
“周围尽是外人,他独个儿去不危险么?”
“吴克元跟着,无妨。”
许双明四下看看,全然找不着那影卫的踪影。他望回台上,那高个子脸膛通红,胸脯还在剧烈起伏,教席韧推搡着挪步,不情不愿走下石阶。
“不是说心试才杀人吗?做甚要打这样狠?”许双明小声问身旁人。
“原只是两人一组比划拳脚,让长老们看看各人筋骨。”李明念向着石台道,“只是有些应试人杀心重,场上斗红了眼,便非要置对手于死地不可。遇上这种应试人,便会有门人或长老干预。”
“为何会杀心重?”又不是戈氏那样的山人。
“杀红了眼便是如此。”李明念不以为意,“无论私奴还是公奴,从籍地逃来这南山,一路要躲开各县官兵,必定危险重重。有时不杀几个人,也到不了此处。”
记起上回在粮仓前遇上的人,许双明点一点头,偷偷打量台下那些应试人。头顶阴云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