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可蓉缓慢后仰，一只手已经跨上自己的包。舒善文落下茶杯，稍稍侧身挪出一只腿。
“干嘛？”沈云钊揣着明白装糊涂问。戚昀也抬起头，在桌下握住沈云钊的手，平稳而真诚地看向沈大明。
沈大明目光锐利，在两人身上走了个来回，眉头拧成川字，漫上一层浓重的疑惑，几秒后，再被空空荡荡的茫然覆盖。
不理解，不敢相信，甚至不敢问。想了很多，复盘，反思，把自己和戚老师的交集痕迹从头到尾捋一遍，结合沈云钊大半年叭叭的巨大信息量，再往回倒一遍，最后精准落在那个两万块的相机。
仍是想不明白。
沉默中，戚昀察言观色，捏了捏沈云钊，开口打破僵局：“沈叔。”
沈大明目光对过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爸。”沈云钊也叫了一声。
两秒后，沈大明终于用动作给出回应，垂下目光，合着眼摇了摇头。
压抑气氛中，门推开，上菜。服务员忙忙碌碌转一圈，留下“请慢用”仨字，包间再度恢复沉寂。
戚昀盯着眼前的松鼠鳜鱼，沈云钊盯着东坡肉，沈大明数着蟹粉狮子头的个数，张可蓉观察龙井虾仁一层亮晶晶，舒善文肚子咕噜咕嘟，赶忙低头喝茶掩饰。
轻咳两声，戚昀撩起筷子主持大局：“先吃吧。”
这话就像一阵救命清风灌入包厢，所有人都喘过气来，各自酝酿欢声笑语。“我早就饿了！”沈云钊率先狗腿接话，“大家多吃点昂，爸，狮子头有六颗呢，你拿两颗！”
沈大明本想拒绝，习惯性地留给年轻人吃。可再一想，这几个年轻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凑团，把他老头儿瞒得好苦。
于是回一声冷哼。勺子一挖，两挖，再一挖，三颗狮子头进了碗。
沈云钊哪敢有异议，非但没有，反而是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哄人：“好吃多吃。”
四十分钟后，桌上只剩下三人。
沈大明不紧不慢，吃完盘里的细碎的鱼块，再喝了口茶，这才擦擦嘴。
“爸……”沈云钊摸不清沈大明的情绪，再次紧张起来，“我……说吗？”
沈大明语调四平八稳：“你想说吗？”
“不是很想。”沈云钊诚恳应对，“我认为没到时候，也不该是现在这个场合。”
这话丝毫不服软。戚昀惊讶地侧头看向沈云钊，悄悄咽了口唾沫，转向脸色更黑两分的沈大明，想着要怎么缓和气氛。
“你不用说。”沈大明把对面两人所有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开口拦住，“这是我和沈云钊的事。”
“嗯，我同意。”沈云钊拍拍戚昀膝盖，再给沈大明倒杯茶，“爸，既然这样，我们先各自冷静一下，之后再找机会聊？”
“没什么好聊的。”沈大明撑着桌面站起身，把椅子带出刺啦一声，不带情绪地抛下一句，“我回了。”只是脚步和背影并没有他显现出的那么游刃有余。
包间只剩下两人。
戚昀看着不远处的满杯茶水，叹一口气问：“怎么办？”
“没事的。”沈云钊说，“老沈会接受的，只是需要点时间。你也不要太有压力，这是我该解决的事。”
“嗯。”戚昀笑了一笑，“沈叔……脾气算是很好了。”
“当然。”沈云钊也笑，“我们老沈，是个讲道理的文明人。而且他之前……不是没了解过这些。”
“怎么说？”
“老沈闲不住，没事儿就去蹭课。他呢，高数课泰勒展开听不懂，更喜欢凑人文社科的热闹，什么亚文化、追星中的投射效应、粉丝写作与同人文化……那简直，比我还潮。”
戚昀问：“这是你制定煮青蛙策略的前提？”
“昂。”沈云钊慢悠悠地说，“老沈潮，我妈更潮，我妈的接受能力比他更强。今天这样也算挑破了，嗯，应该说是……含蓄地挑破了。今晚老沈心情会很复杂，我妈会看出来，然后我妈问，他不说，我妈再问，他再不说，我妈生气，他扭扭捏捏说一半……差不多吧。”
戚昀：……
“总有这一关要过的。我相信我妈和老沈，你也相信我，别担心昂。”
戚昀沉重地点点头，看着沈云钊的眼睛，又笑了一笑。
之后半月，晚春入夏，无叶枝干托举满树繁花。直到木棉最后一朵花落，新叶舒展，戚昀都没再见着沈大明。
偶有遇到3队其他成员，一如往常亲亲热热打招呼。沈云钊更是稳稳当当，三天两头回家吃饭，感受一下煮青蛙进度，再乐呵呵绕回青年公寓共同进步。
这天戚昀盘腿坐在沙发，握着手机在加班，听见乒乒乓乓一阵声音，说：“你好吵。”
“怎？”进门就被骂的沈云钊挺开心。
戚昀表情淡淡：“就业率太惨了。领导要数据，还要我去约谈学生，多催一催，多赶一赶。”
“然后学生嫌你烦。”沈云钊贴着人坐下，倒水又捏肩，“哎呀，我们昀昀又成夹心饼干啦！”
“嗯，夹一夹吧。”戚昀打了个哈欠，手机一丢，眯起眼放松身体，“着急也没用，我又不是大老板，一声令下能留出20个岗位给应届生。僧多粥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很正常，早一点，晚一点，都有出路。”
“是这么个道理。”沈云钊笑道，“但你总不能这么和学生说吧。”
“不能啊，非但不能，我还得让他们拾起信心，多做打算。”戚昀也笑，“下午和学生聊天，说到职业规划……唉，我自己也虚着呢。五年，十年？要想这么远……我真的不知道我会在哪儿，在做什么。”
“没关系哦。要是哪天你想干大事业，我陪你。你想去小山村隐居，我也陪你。或者你想去流浪，我还陪你。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情话说得好听，戚昀非要问：“要是我想出家呢？”
沈云钊忽然停下动作。肩不捏了，手不按了，和戚昀大眼瞪小眼，很快滑倒戚昀怀里猛蹭：“这不好，出家不好。我剃光头难看，而且我要吃肉。”说着说着仰起头看看戚昀，满是诚恳，“我还戒不了色。”
戚昀：……
沈云钊肯定地说：“你肯定也不行。”
四目相对，一瞬间的空气变得粘滞。沈云钊一挑眉，戚昀眨了眨眼，沈云钊再一笑，戚昀稍抬下巴，沈云钊缓缓靠近。
——电话铃响。
手掌一挡，严严实实捂上沈云钊嘴唇，直接把人按回椅背。戚昀侧着角度，着急忙慌接起视频：“妈。”
“上回让你联系的那女孩儿，是怎么不合适呀？今天老领导聊起来我才知道……”
戚昀心里咯噔一下，在镜头外和沈云钊掰手腕，勉强控制住表情：“妈，别操心这事儿了，我不相亲。”
“不相亲，那你天天在学校里头，也没机会认识——”
“——妈，我谈恋爱了。”戚昀反握住沈云钊，“他也在学校里，是个博士，他特别好。”
“哦哦，好好好，那好呀。”戚燕笑得合不拢嘴，“你怎么不早说，非要我来问你。哎呀，是博士呢……”
“嗯，是博士。”戚昀也笑，“我们——”
“这样的话，”戚燕打断，“你就必须得申请个博士了。不说老一套的门当户对，就说你们年轻人，也得讲究势均力敌吧。如果步调不一致，到最后人家瞧不上你，那可怎么好？”
意料之外给了名分，博士正美着呢，却看硕士一秒笑容消失。怪好玩的，沈云钊没忍住冒坏水，趁其愣神，舒舒服服往戚昀腿上躺，大动作伸个懒腰，摆出一副瞧不上人的大爷模样。
镜头剧烈晃了一下，戚燕关心道：“怎么了？”
沈云钊在手机上打字，立给戚昀看：[你说，他很迷恋我。]
“没事，他很……瞧得起我。”戚昀把他手机缴了，手掌再往下一压，捂住沈云钊的嘴巴，被他亲了两下在手心。戚昀浅浅一笑，手不慌不忙稍稍上抬，沈云钊配合他这逗猫的小把戏，再努力撅了撅嘴。
只是温情不再，力道猛然加深并转变方向——两瓣嘴唇被狠狠揪住。
沈云钊：？！
戚昀左手举着手机，右手制着人，继续亲子时间：“妈，最近工作忙吗……”
聊了十分钟，嘴就夹了十分钟。戚昀开心时放松力道，紧张时下狠手，烦躁犹豫时随意揉捏，可就是不松手。沈云钊挣扎了一会儿，索性扮演一个解压神器，没脾气地躺平任玩。
挂了电话，戚昀抱怨道：“起开，你头好重，我腿都麻了。”
沈云钊转个身，顺势环住戚昀的腰，委屈巴拉：“那怎么办，我嘴也麻。”
戚昀摸他后脑，语气里满是心疼：“那就都歇会儿吧，今晚不亲了。”
“这不好。”沈云钊抗议，“距离我上次亲你已经——”
“——我决定今天戒色。”戚昀轻轻挠他两下，把人抖开，往书桌方向去了，“我还有点事要忙，你看会小说吧。”
“好哦。”沈云钊反趴在沙发上，笑眯眯摸回手机。一般这种时候，戚昀主动让他看小说的时候，就是……打算网上见了。这怎么不是情趣呢？
网上见，四人小组不再局限于小说剧情讨论，天南海北，上周聊AI发展，这周聊乌托邦，下周聊国宴菜品，再下周聊乒乓球队梯队建设。
很没时效性的聊天，也不急着等回复，一来多往，乐在其中。
打开一看，[月光]更新个人签名：感谢过往，开启新生。
沈云钊划拉手机，一行字盯了又盯，头像戳了又戳，再偷摸看向戚昀。想不通，也不敢问。职业顺利，家庭和美，难道是美好恋情出了什么差错？
谁是过往，谁是新生，新生又在哪？沈云钊忽而一惊，艰难咽了口唾沫，心底发虚。
进度还没推到底，男朋友不会真的看破红尘，要出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