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柳云关眼下顶着一团乌黑出了房门。
“柳大哥,你起这么早该不会是一夜未眠吧?”唐一意看到他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心中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嗯。”
“喝点茶醒醒神。”
两人踩着楼梯一前一后下了楼。
唐一意抬起桌上的茶壶,往里头投了一小撮薄荷粉,而后为柳云关倒了一杯。
“这茶里加了薄荷,味道会不会有些奇怪?”
柳云关一夜无眠,但还没糊涂到给他什么他就不明所以地喝下去。
“我先喝。”唐一意将茶杯收回来,自己先饮了一杯,面上并无太大变化。
“方才我特意让小二端了一壶白水来,茶壶里头装的并不是茶水。”
听罢唐一意的话,柳云关这才放下心来,自己举起茶壶倒了一杯水。
薄荷劲爽的口感在喉中迸发,一杯下肚,柳云关觉得薄荷水流经之处都冰冰凉凉的,头脑随之清醒了不少。
“你可还记得昨夜挟持你的那人是何等容貌?”
柳云关微微颔首。
唐一意扭头招来店小二,让他取了客栈中的笔纸来。
“有劳柳大哥回忆一番,将那人的容貌绘制出来。”
秦淳城中眼见柳云关手绘了糖画,唐一意知道他有那个本领。
柳云关接过笔,依着回忆认真地绘了起来。
脸的轮廓,眉毛,眼睛,鼻子,耳朵,嘴唇……那个黑衣人的形象在柳云关的笔下越来越清晰。
“我总觉得……似乎在何处见过此人。”唐一意举着画像很是疑惑。
在何处见过呢,又回想不起来。
无度门门下两百多号弟子,这些年她除了随柳云关行走江湖以外,其他时间都在药圃中度过,压根便不与哪位弟子熟识,最多只是点头之交,记不住也正常。
“去问问沈丰怀。”
主簿府前,沈丰怀行色匆匆地正往外赶,被唐一意拦了个正着。
唐一意展开画像,“沈大人,你放入城门的可是此人?”
“不是。”沈丰怀端着画像看了一会儿,而后否定了。
画像上的眉目与盗窃主簿府之人有一两分相似,但沈丰怀确认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一旁的柳云关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团伙作案。”
那便麻烦了,城中还不止一个无度门门人。
唐一意昨夜还好奇呢,一个门人怎会有两块令牌。
日头升得越来越高,沈丰怀急着前去同卫修义商议对战策略,一时无暇与唐一意探讨窃贼一事,看完画像之后便上了马车往城中军营赶去。
万壑松在满城百姓的安危面前不值一提。
唐一意自然知晓这个道理,没有同沈丰怀纠缠。
“柳大哥,战事怕是就要来了。”她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嘴。
柳云关平生第一次感到战争会离自己这么近,心中慌得很。
“我们会不会死?”
“莫要怕。”唐一意卷起画像,“人总归是要死的。”
或横遭灾祸,或寿终正寝,或……慷慨赴死。
后来听到唐一意跑遍临兰要为自己定制战甲的消息,柳云关叉着腰忍不住要训斥她。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卫修义是个将军,从军多年对战事很了解,你不过是一个游走江湖的姑娘,武艺再高强也不适合用在战场上,你瞎掺和什么呢。”
柳云关在屋中来回踱步,“这卫修义也真是的,守城是他的职责,哪有让你去冒险的道理。”
“柳大哥。”唐一意看不下去了,他在屋中晃来晃去,搅得人眼花,“坐下来再说话。”
闻言,柳云关瞥了她一眼,接着又踱了起来。
唐一意干脆将双眼闭上,“临兰城中驻兵有限,北兰国今年又是有备而来,城中士兵势力是否足以抵抗尚未可知,若我去了,或许便多一分胜算。”
“你又没行军打仗过,怎么知道自己不会添乱?”柳云关反问。
他就是不愿意唐一意去冒这个险。
唐一意先前还一脸严肃,眼下听了柳云关这反问,反而觉得有些好笑起来,“我又不是你。”
说到添乱,柳云关干的事可不必她少。
柳云关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唐一意又开口,道:“柳大哥,这个节骨眼上的临兰就是一座孤城,百里之内并无援手,你我怎能置身事外,而将所有希望寄于卫将军一人身上呢?”
卫修义虽说已经派出人马前往附近城池求援,但求援书是否能过够顺利抵达是个变数,援军能否在战事发生前及时抵达又是一个变数。
她唯一能控制的变数只有自己。
“我唐一意没有什么高远的志向,不说此战是为了临兰城中的百姓,只说是为你的安危而战,为自己的安危而战。”
若败,那便同死。
言罢,唐一意低下头去,那柄随着她游走江湖的剑此刻正横放在桌上,它许久没见血了。
顺着唐一意的目光,柳云关也看向了那把剑。
行吧,侠客有侠义,有自己的坚持,他就算嘴上不同意,手上也拦不住。
柳云关松了口气,“还缺什么,我跟你一起找吧。”
他能做的唯有支持。
明日便是战书约定的日子了。
柳云关来敲门时,唐一意正对着床榻边上挂着的战甲发呆,桌子上白烛如泪,正一滴滴往下滑落着。
“阿意,睡了吗?”有人轻叩门扉。
这烛火都尚未熄灭,自然是未睡的。
唐一意走到门前,将门展开了。
“走,带你看星星去。”
她没记错的话,今日是个阴天吧,哪来的星星。
摇摇头之后,唐一意左右手各搭在一扇门上,要把门再合起来。
柳云关不依不饶,“阿意,今夜真的会有星星。”
看他那哀求的神情,唐一意不知为何心头突然一软,心中又无法确定明日之后自己是否还有再看星星的机会,脚下一抬,转身出了门,顺手将门扇合上了。
深夜的客栈一片安宁,两人尽量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去。
秋夜的临兰摆脱了夏季的燥热,店小二身上围了翻小被子正在打盹,耳朵依旧灵敏得很,听到有人下楼的动静,立即打起了精神。
柳云关冲着店小二友好地笑了笑。
临兰城中的房屋分布得较为密集,抬头望去夜空都被屋檐挡住了一部分,看得并不开阔。
想到星星,唐一意禁不住抬了一下眼。
她没记错,就是一个阴天,临兰顶上的天聚着层层乌云,不见一颗星的踪迹。
罢了,她本就不指望柳云关能靠谱到什么地步。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绕过了好几条街。
大多数人家的烛火已经熄了,个别还在挑灯夜读,或是挑灯为夫君、为儿子缝制衣裳,也有可能在加固战甲。
战前的一切是如此平静,若是没有那封战书,明日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他们依旧会早起奔走在大街小巷,然后等待日落归家吃饭。
卫修义心中想守护的,应该就是这再寻常不过的宁静吧。
走到一处阴暗时,柳云关突然扯住唐一意的衣角,将一个罐子递到了她手中。
“这是何物?”她好奇道。
黑暗中看不清柳云关的表情,只闻他口中说道:“这是要带你看的星星。”
罐子是用一块软木塞塞住的,唐一意用手抚过去,摸到了几个微小的孔。
“把木塞打开吧。”柳云关指示道。
唐一意摩挲着手中的罐子,左手托着它,右手手指合力将木塞撬开了。
随着木塞的移开,一点又一点的光亮从罐子里爬了出来,它们飞舞着,填充了唐一意四周的黑暗。
这些萤火虫便是会移动的星空。
唐一意单手迎着萤火虫而去,罩住萤火虫之后缓缓合手,而后又轻轻松开,让它们在这一方天地间飞舞。
“这星星……当真是美不胜收。”
她抱着罐子,冲着柳云关在的方向歪头笑了起来。
光亮聚在她身侧,而柳云关身处黑暗之中,她看不清他,可他却看清了她的笑。
这些天万壑松和北兰国征战一事让唐一意心忧不已,她总是皱着眉头,今日总算是能笑起来了。
她笑起来其实很好看,眼睛弯弯的,嘴角也弯弯的。
看得他有些失神。
“这么多萤火虫找起来一定很费力。”唐一意感慨道。
见柳云关没有反应,唐一意又用手肘轻撞了一下他,他这才从流萤漫天的情境中回过神来。
是,已经入秋了,这个时节的萤火虫真难找,好在临兰城内有不少草堆,这才吸引到了最后一批萤火虫聚集。
他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捉到的,不知滚了几个草丛,不过看到唐一意笑了,便值了。
“这个罐子如果是玻璃的就更好了。”
“玻璃?”唐一意挑眉,“那是何物?”
“就是一种透明的材料,这么说吧,就是不管这个罐子里头装了什么,你都能在外边看得一清二楚。”柳云关指着唐一意怀中的陶罐。
“如果是玻璃做的,你就能将萤火虫都关在里边,当做一盏灯了。”
唐一意坐在某户人家门前的台阶上,双手托着腮,“我可不想把萤火虫都困在罐子里。”
“可它们会飞走的。”柳云关扫扫台阶上的灰,径直坐在了她身侧。
唐一意张开双臂,指向夜空,“若要飞,那便飞吧,天地才是它们的家。”
柳云关静静地看着一侧的唐一意,目光将她的形态又描摹了一遍。
盛大的萤火不知何时已然散去了,四周又回归黑暗之中。
好在那场面早已深深刻在柳云关脑海之中,成为记忆的一部分。